二姑是我父亲兄妹五人中,最早离开这个世界的。
20多年前的深秋,40出头的二姑,在走亲戚后回家的路上突发脑溢血,从我表弟自行车后座上栽倒在地。
等我父亲接到姑父电话,从县城赶到镇医院时,二姑躺在抢救室已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抓着他的手。
二姑撇下四个孩子,大表弟刚结婚,小表弟读高中,两个小表妹一个念小学,一个才三岁。
我在外地没能参加二姑葬礼,听姐姐讲,父亲站在二姑棺材前,神情悲戚地摇头叹息。
父亲是二姑的长兄,比她大16岁。
2002年父亲在郑州住院,临终前的日子里,他总是伤感地对我讲述自己的童年记忆,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早逝的小妹,我的二姑。
父亲讲二姑比大姑只小一岁。出生后,患有高血压症、身体虚弱的奶奶,没有奶水喂养她,他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抱着嗷嗷待哺的二姑,到村里找刚生过孩子的婶婶大娘们,给小猫咪般瘦弱的小妹讨口奶吃。
吃百家奶长大的二姑,不知是先天发育不足还是后天营养不良,黑瘦矮小,30多岁就得了高血压,手腕上戴着块从城里买的手表形保健治疗仪,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
相貌平平的二姑,遗传了我爷爷吹拉弹唱的文艺天分。她热情活泼,爱说爱笑,时尚爱美。
老家汝州是曲剧发源地,逢年过节村村都搭台唱戏,大队高音喇叭或收音机里播放的戏词唱段,二姑一听就会,一学就像。
那时流行京剧样板戏,二姑登台扮演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杜鹃山》里的杜妈妈。
因是大队戏班的演员,二姑有别的农村姑娘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如胭脂盒、粉饼和蛋圆形的小镜子,还有红艳艳的绒头花、方格布手绢儿,这些小东小西,对当时只有三四岁的我,很有吸引力。
天真善良、脾气柔顺的二姑,特别喜欢小孩。
有时她看见我在院里玩,就会丢下手里正纳的鞋底子,神神秘秘对我招招手,把我领到上屋西套间她的闺房里。
她让我坐在缝纫机前的凳子上。缝纫机的机头,反扣进机箱后就是平展的桌台,上面蒙着绣有花鸟的红平绒布,二姑拿它当了梳妆台。
她拿出梳妆镜,把后面折叠着的白铁架子立起来,再拿一把木梳,给我编小辫。
然后给我洗脸、抹香脂。拿出粉盒,用粉扑在我脸上拍几下,再拿出胭脂盒,给我涂染嘴唇、腮红,最后用一根香烟般长短的细竹管,蘸上胭脂,在我脑门正中摁一下,点出一个红圆圈。
打扮停当后,二姑就亲昵地和我脸贴着脸,一起照镜子。
等我美滋滋地顶着一脸胭脂白粉,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婶婶看见总是嗔笑着说:“侄女似家姑,又是一个鬼扎妮子。”
鬼扎,是豫西土话,大约是一个人爱张扬、喜炫耀的意思。
二姑最值得炫耀的是她那称心如意的婚事。
她的婆婆家在村东过河的南坡上,姑父相貌清秀,瘦高白皙,见人总是笑咪咪的,和善聪明,会修理农机。
二姑的姻缘可谓心想事成。据她说当年待字闺中,有一年大队组织“铁姑娘”连,到南坡山上“杀圪针”(一种长有荆棘的植物)回来做菜园篱笆,经过姑父家门口时,这家女主人正在门口树荫下做针线活,姑娘们走得口干舌燥寻水喝,她领着她们进了院子,到灶间拿水瓢舀水。
二姑心说,这家人真好、院里又干净,要是将来能嫁到这样的人家,该多有福气。
不久媒人上门,二姑去相亲,男方正是这家大儿子。
花红柳绿的春天,二姑穿着红灯草绒上衣、绿灯草绒裤子和崭新的圆口布鞋,欢欢喜喜出嫁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表弟、二表弟出生后,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也很严格,因二姑身体原因,父亲曾让母亲劝她绝育。
但一心二心想要个女孩的二姑,又偷偷怀了第三胎,被查出后交了不菲的超生罚款,她高调地给大表妹取名百娇。
几年后,二姑居然又超生了第四胎。这一次交的罚款更多,所以她给小表妹取名万宝。
二姑的爱和创造力,似乎全体现在了生儿育女这件事上。
看重亲情的二姑,最爱走亲戚。她总牵挂自幼失去父母的两个弟弟,经常回娘家看望我的叔婶们;她常到离家十几里远我的姑奶家,帮老人缝洗做饭,聊天叙旧。
二姑发病前一天,是阴历十月初一,豫西风俗要炸油馍、菜角,然后串亲戚、上坟送寒衣。
那天上午二姑炸了一篮又一篮的油馍菜角后,先给邻村干女儿、干儿子家送去,下午又提着篮子到十几里外给我那八十多岁的姑奶家送,晚上顺路拐到我大姑家里住,老姐妹熬夜聊家常。
第二天上午大姑的儿子骑车送她回家,劳累过度的她,在路上突发脑溢血。
二姑毫无保留地把关爱,付给了家人亲戚,唯独忘记了她自己,才是最先要被爱惜的那一个。
我母亲讲,二姑去世那天,她家院子里还支着那口炸油馍用的大锅,旁边搪瓷大盆里,剩下半盆子发面和韭菜肉馅,那些还未干完的家务活,二姑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了。
记得二姑父春节来我家拜年时曾说过,二姑每天家里地里忙活,总是欠瞌睡,冬夜在屋里剥玉米时,困得手里玉米穗掉到地上,她都浑然不觉。
二姑入殓时,当时才十来岁的表妹百娇,哭着从卧室里抱出来一堆戏曲磁带,还有二姑平日用来听戏的录音机,放进棺材里。
我常困惑,一个人的创造力、表现欲和自我毁灭的牺牲精神,是否纠结、缠绕不清,令他如飞蛾扑火般,舍身忘我地热爱且执着。
树叶飘落于地的季节,再次想起二姑离世已二十多年。
如今表弟表妹们都已成家立业。农忙时务农、农闲时修理汽车的二姑父,至今仍未续弦。既当爹又当娘的他,虽已六十出头,看起来依然不显老。孩子们都很孝顺,日子过得也都挺好。可惜二姑,无福享受迟来的富足和孩子们的孝心回报。
清晨醒来,我又一次想起曾多次梦见的二姑。她依然是我幼时记忆中,那一副正当盛年、勤恳欢喜的样子。
我一直想写点怀念她的文字,却总是无从下笔。
直到此刻,我看见晨阳照耀下的阳台上,那只又从对面楼顶鸽楼里飞来,停在我家花架上,脖子上有一圈点点芦花的鸽子,她不停转动着优雅机灵的圆脑袋,打量着我和这晚秋的天空。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只灰鸽子,就是我的二姑,或许她那温柔的灵魂,化成了轻盈飞翔的鸟儿,盘旋在舍不得离去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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