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吴常

六、吴常

方成第一次与老吴闹起犟脾气。这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竟突然之间变成了陌路人，他们各管各走路，就像不曾相识的人一样。虽然走的是同一条道，因为赌气的缘故，却走得像赛跑一般，一前一后，距离渐渐拉开了。

在里山，老吴有意要留，而方成欲回来写教案，写计划，怕以后忙起来没时间，然而方成一定要走。老吴却怒气冲天了，那脸一瞬间便黑了下来，开始口无遮拦地骂人，然后那脸涨红了，就如喝了酒的时候，像猪肝，骂咧咧地走了，竟也不与老乡们道别。

方成见他只管了一路嘀咕着一路迈开大步，发泄他的不满，于是方成也只管走自己的，并且哼着欢快的调儿故意不与他说话。

去里山时，那黄土路不在山腰，就在山顶，回来还是走一样的路。据说两地之间有条蜿蜒的小道的，只可惜他们不认得路。在那样的烈日下也无人可问，于是只好走新开的土路。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好几个山腰，正赶着太阳烈，浑身燥热难耐。正在这时，后边驰上来一辆摩托车，方成不得已半路拦了坐上去，不一会就追上了前面正走得不耐烦的老吴。方成向他招招手，他快跑两步追了上来，搭在后座上，他终于说话了：“喂，你倒舍得花钱。”

“不花钱，那你自己去晒吧！”方成笑道。老吴“嘿嘿”傻笑两声，这样他们才算和解了。

回到学校，因为一路晒了回来，热得不行，整个人都要塌软下来，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想说话，只好各自回住处去了。但过了一阵子，老吴却又跑来了，满脸郁忧地说：“老方，走，去买酒喝。”

“好好的，买什么酒喝？”方成不解反问道。

他也不答，却早已一阵风似地出门去了，只听得脚步声下了斜坡，去了小店。回来的时候，早是两瓶酒在手，另还有一小袋，那肯定是花生，咸脆的。这地方除了这个，没别的下酒物了。那一高一矮两个瓶定是物种不一样。方成早就说过了，不喝白酒，但他照样买了来，这小子今天怎么啦？

时候正是吃晚饭了，他们下坡到山脚的食堂打饭去，阴暗潮湿的食堂里散发着一股霉味，那整日不熄的火，把这霉味也烘烤得热烘烘的，让人很不放心这里的空气。蔡师父却不在，只有他老婆带着一个刚学走路的孩子。

见了他们两个，她告诉他们饭在电饭锅里。盛饭的时候，她给他们各人两个鸡蛋。方成心里只是感激：以为这女人心肠好，另外给他们加菜。但不想吴常的脸色瞬即变了，这才觉得不妙。

就在这时，那妇人不知从何处取来一黑瓶，要往他们盘里倒。有了上次的经验，方成赶忙拦住了，但终究倒了几滴，细看原来也是酱油。他心想：怎么与蔡师父一个样啊！于是匆匆走出来。

刚出门，吴常就骂开了：“这么蠢的女人，菜也不会煮，又是两个白鸡蛋，怎么吃饭啊？”听了这一骂，方成诧异了，问道：“这个人不会煮菜？农村女人不会煮菜？不会吧？”吴常告诉方成，这食堂承包给蔡师父了。

他在距离食堂不远的路边有个猪圈养了十几头猪，每年他养几批猪。蔡师父还是同沥中学最有钱的人，生了三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刚学走路。

他老婆什么也不会做，所以蔡师父不在家的时候，她每次都是煮鸡蛋加酱油当菜吃。原来如此，方成心想：看来以后有得捱了。便又问道：“那以后双休日我们怎么办？”

“最好是自己煮啰！不过，目前你也没有这个办法。”

“是啊。就那么点钱根本办不到。”

    他俩在方成房中喝酒。老吴说他很孤独，然后劝方成喝深点，并且连连倒酒。那支白酒未开瓶，他却早早把饭吃尽了。

    饭后，方成头一回一个人去走公路了，直到天上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了他才回来。晚上方成写着教学计划时，老吴一手酒杯一手酒瓶端了进来，郁郁地说：“喝两杯酒准备去睡觉，不喝就睡不着。”停了停，又说：“我很孤独。”

    方成也道：“我也是。”原本写着计划的，被他这样搅扰，有些不耐烦了，但见一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他竟如此抑郁不堪，倒有几分可怜的。于是只好静静答他一句：“谁不是孤独的？”

    “唉，真不知明天该怎样过啊？”老吴一连倒了好几杯下肚，嘴里机械地嚼着花生米，把那酒杯越放越重。

    “以后双休日很多，那你更不知该怎样过了。”

    “是的，双休日不好，我不喜欢双休日，没课上更加无聊。”

    “也许吧，这些地方太空洞了。”方成想不到老吴会惦念着上课，别人还以为他多么热爱教学，谁知竟是心情不佳而已。不过他倒相信老吴说的是实情。然而他并不想让老吴的情绪感染了。于是道：“你还是到你的房里喝去吧！我要写计划。”

    但他不去，很固执地道：“你写你的，我喝我的，你就让我在这里，两个人也有伴吧！”

    计划写好，老吴先拿了一看，然后说：“哇，这么详细，同沥中学从来就没有这么详细的计划，老方，你破天荒了。”

    “老吴，你喝醉了吧，说的话那么好听。”

    老吴走后，方成才发现房里的酒气很浓，花生壳到处都是，桌子上，凳子上，地上，一片狼藉。杯子底还有些酒，酒瓶歪倒在地上，整个房里就是一幅残局，可恶的老吴太不地道。

与老吴的相处中，方成渐渐地发觉他的自负，专横，爱吹，粗野。方成最讨厌的是他好骂人，不分是非的骂人。还爱拍桌子，发起脾气来简直像个土匪。

他总在说他在沥中教出了高水平，是沥中的把关老师，难怪他总是愤愤不平。他也自私，连说话总要别人符合他的心意和出发点。最坏的是不容别人指责他，否则他要记恨你两三天。

据说他还有一个作为教师不可饶恕的毛病，那就是好色，但凡见了漂亮的女生，他总是双眼色迷迷盯着别人看，学生因此特讨厌他。而且有一回去教育办，那矮个子的主任就批评过他，并且说他应该把新来的老师带好，说的时候还特地指指旁边的方成。方成心里想，敢情那意思就是他就要被老吴带坏了。

从邻镇来的那位新老师，因他是本地人，自然没有福气加入他们同住瓦房的行列中，而是住在了上边的教师楼中，所以见到的机会不多。初次见面时，老吴就大说这人很傲慢，这种人肯定没什么本事，方成那时也不太在意这个。

不过有一段时间，那人也同在食堂打饭吃，便就近来过几次方成的住处坐坐，并且向方成询问讲解课文要不要分段之类的问题。方成想他不是连讲课的基本技巧也不会吧，至少他以前也做过学生吧。

但他们的谈话还是不顺畅，结结巴巴的一问一答中全凭一两个字眼儿猜出对方的简意。有时猜不出，只好写在纸上，真是让人少有的干着急哇！方成才觉得语言不通交流太困难，不知那些学生是否也是如此。倘是如此，那就真是麻烦了！这样想着那心早灰了大半。

尽管交流成这样，但两个人却显出很大的热情。老吴却当即就笑骂道：“还说是大学生，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真是……”那新老师却当与他说话，便问老吴说什么。老吴笑了笑，说没什么，之后大笑两声，扬长而去。后来老吴又来告诉方成，他很讨厌这个人。

方成却听出他的话音来，那意思就是让他少与那人来往。方成就想：人生在外，应以宽容为怀，斟酌行事。只要自己无愧，过得快乐，亦有何求呢？

这些天也不知何故，吴常突然间对方成十分冷淡了。其实经过几回的反复，方成早知道了他的脾性，今天，他可以与你谈笑风生，但明天，他可能与你爱理不理了，吴常变化实在太快了，对于他的变化无常，方成不再感到疑惑了。

    这次他又忽然向方成借钱了，先前借过一次，方成没零钱。今天去邮局打了电话，找了零钱，被他瞧见了的，于是又乘机向方成借。方成心内想，可见他在一刻不停地窥着我的钱袋！与这等人相与真得眼观六路！

他说买烟，方成说不借。而后又说买牙膏，然后又说这回买了以后不再抽了。方成心里骂道：你抽不抽关别人什么事，也用不了别人来监督你！再说别人是你什么人啊？但被他磨蹭得没法了，方成勉强取了两块五给他。

想不到他竟即刻笑嘻嘻地说：“如果你要成家的话我可以帮忙。”方成心里暗骂道：真君子啊！借钱也有这等好事。在这之前就曾被他东一点西一零的借去了好几块钱了，却至今并未帮人成家。

方成曾明说不用他还了，也就意味着不再借了，这是巴望他别再来磨他了。吴常却一本正经地敛了涎笑说把借的钱都写在墙上去了，方成讥笑赞他真是好脸面啊！

这天打电话给同学，相约到平连相聚。老吴竟好意帮着方成算账，说要花好大一笔钱的，不划算啊！方成并不计较，道：“为了朋友我不在乎这几个钱。”

却让老吴睁大了双眼，竟高声叫道：“老方，你真有义气，真是让人佩服啊！”

    “佩服什么？谁要你佩服了？”

    “头一次碰到这么高尚的人啊！”

    “还高尚呢。你少在我面前嘻皮笑脸就好啦！”

这夜，老吴走的时候，又顺手把洗发水不客气取走了，顺带的还有墨汁。还说他也要学方成，写几个像样的字贴在墙上，也像一个有学问的老师了。方成没心情理他这般无羞。

    先前只教语文时，方成就想要是上几节地理便好了。自初中地理老师教授以来，方成就十分喜爱地理了。那时地理老师竟只带一张地图和两支粉笔就可以娓娓道来，一丝不乱。

同学们对他佩服得不得了，听课自然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大家的成绩自然是特别的好。那时候的情形在毕业多年后还是大家回忆的经典。如今，方成也想这样一试身手，他想他也应该能像当年老师那样教授学生的了。

    后来，果然有了地理课给方成，并且不少。到了这日，初一的地理竟全给了他了。一个星期总课时达十四节了。陈主任说工作量大了点，要不让他与吴老师换了。

于是方成试着去找老吴，不想老吴刚起来，第一句就说不换，还把理由说得特别堂皇，说是让方成这样新来的多锻炼锻炼。这是方成没料到的：他一夜之间变得这般快，先前他不是嫌工作量少吗？还预备了要与领导去争吵的，好在大家管闲事似的劝阻了他，这回咋不乐意换了呢？

    末了，他却问方成是不是第七中学毕业的。得到方成的确认后，他竟说方成的能力肯定比不上他，因为他老吴是第一中学毕业的。他说他的反应特别快。接着他又说方成教语文作文水平肯定好差，但说到写字，原以为他也就认输了。却不，说那是因为他没静下心来写的缘故，否则比方成写得好。

    最后竟说他是同沥的全才，无人能比。说完，洋洋自得不已。

    临出门时，方成也学着他那幅鄙视扔下一句：“人各有所长，谁都难比谁。不过你当真有一点无人能及的。”

  “哪一点？”他竟果然追出来问道。

  “变得快！”方成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方成却还记得先前是谁捧着那教学计划，说这是同沥中学这些年来最详细的计划了，并且不问自取地拿去抄了一份。也还记得是谁求人给写几个字贴上墙去，以附风雅的。

方成就知道，不出半日，老吴准又会涎了脸来与他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