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辞世之后,一直想写一篇文章来怀念她,曾想过叫做《怀念祖母》,后来,脑海中幻化出她老人家慈祥的笑容来,于是又立即将题目改回了《怀念奶奶》,这样叫了几十年,还是这样亲切些!
奶奶走的那天是除夕。
那天清晨,我刚刚起床不久,妻子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早饭,两个女儿还在被褥之间酣然沉睡——新年的喜庆气氛使她们激动与热切,晚睡晚起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已经成为了她们的权利与快乐,这一刻,她们在梦里或许也正在思索着睁开眼睛之后该怎样迎接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呢!
由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已经逐渐成为了人们的共识,所以,小区里静悄悄的。我坐在客厅里发呆,我知道,这一天是注定不会安静的,此时的安静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满世界的喧闹……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匆匆接起,电话里响起了母亲急切的声音:“你奶奶走了……”
我立时就怔住了,好半天没有说一句话,母亲把电话挂了好久,我还狐疑地盯着手机,傻傻的站在客厅里挪不开脚步——我怀疑母亲是不是真的给我打过这样一个电话,我怀疑我是不是并没有睡醒而只是在做梦,我甚至怀疑这一天究竟是不是除夕……
对于奶奶除夕辞世的消息,对我而言,真的是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内,是因为奶奶已经活了105岁,作为百岁老人,在我们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即便在我们整个新郑市,也是为数不多的,奶奶是名副其实的高寿,她的生命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状况了;说在意料之外,是因为前段时间里,我刚刚回老家看望过她老人家,那几天,她住进了医院,但即便是住了医院,我们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毕竟在奶奶一百多岁的人生里,她还从没有住过医院,说起这一点,真的就是一个奇迹,她极少生病,时隔很久偶尔有个感冒咳嗽,一粒感冒通下去就立即痊愈了。那天我和母亲、姐姐等人走进洁白的病房,奶奶正在酣睡,嘴角流着涎水,像婴儿般睡得香甜……后来她醒了过来,便一直转动着眼睛打量满屋子的人,还伸出枯瘦的树枝般的手指指指点点(奶奶早已认不得人了,也不能清楚地说话了,只能含含糊糊地“啊——啊——”的叫。)。
我们轮流把奶奶的手握在手中,那手真瘦啊,像被一层干枯的皮包裹着的竹枝,指关节处是一个又一个的隆起的疙瘩,我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的关节处会有疙瘩,但握在手里只觉得十分坚硬,一如奶奶她老人家刚硬的一生。我们呼唤她,希望她能突然认出我们来,但我们也知道这只是徒劳,不过抱个侥幸罢了,毕竟她老人家已经很多年认不出人来。可正当我们转移视线准备与从新疆回来不久的叔叔交谈的时候,她却一把抓牢了我母亲的手,眼睛也睁大了许多,然后非常清晰地说道:“五个人!”我们大吃一惊,刚开始以为听错了,但随后她又清晰地说了一遍:“五个人。”我们赶紧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围在床边的恰恰是五个人,我的叔叔坐在临近的病床上,加上被我母亲挡住视线的缘故,奶奶的计数中显然漏掉了他。叔叔赶紧上前,抓住奶奶的手说:“娘,你再看看是多少个人?”,奶奶咧开嘴笑了笑,平静而安详,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清澈,像孩子的眼睛——她的眼睛转了一圈,然后很响亮地说了一句:“六个人!”我们都笑了,同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和家属也都笑了起来,我知道她们的笑是感慨的笑——105岁的老人还能准确地计数,这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事情啊!大家的笑是感慨的笑,也是祝福的笑!那天,是奶奶催我们走的,她挥着瘦的不能再瘦的手,嘴里嘟囔着:“走吧……走吧……”我们都认为奶奶会和以往一样,轻轻松松地好起来,因为她本身就是个奇迹!
然而,这一次,除夕之日……
现在想来,那一次奶奶的华丽表演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
从接到母亲的电话开始,我的脑海便乱成了一锅粥,等我赶到母亲家里,我父亲已经早早地就开车回老家去了。我给父亲打电话,电话中传来他因匆忙而表现出来的急躁来,他让我们先不要回去,嘱咐我们也不要声张,他说就当老人睡熟了,先让亲朋好友们过完除夕,他还说要等叔叔回来(叔叔早已定居新疆,前段时间回来照顾奶奶,因留在新疆的婶婶腰椎间盘突出十分严重也到了必须手术的地步,一周前见奶奶精神见好刚刚回去。),他还说了很多很多……
我不懂老家的诸多规矩,便怀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度过了2017年的最后一天……
农历狗年的大年初一,我们兄妹几人于午后赶回了老家。
奶奶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父亲等人已将她装殓完毕,她穿着簇新的寿衣,盖着闪烁着金色光泽的锦被,脸色十分平静祥和,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浅浅的微笑。
侍候老人最后一段时日的是我的姑表姐,她不停地擦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老人走之前的情景:除夕那天早晨,老人一如既往地醒来,没有一丝异样,表姐给她穿好衣服,又小心地侍奉她吃了早餐,她坐在床沿上东张西望了一阵子,然后又躺回床上休息,表姐就呆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慢慢地睡去,没有一声咳嗽,没有一声叫喊,呼吸竟渐渐地停止了,表姐摸她的手腕,脉搏也渐渐地消失了……
奶奶走得就是这样安详,没有受一点罪。
我端详着奶奶似乎还略显红润的脸,思绪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了……
奶奶并不是我父亲的亲生母亲,她是我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我的亲生奶奶在先后生下我的姑姑、伯父、父亲之后的第四次分娩过程中,出现了大出血,结果我的小姑活了下来,她却走了,而那时,我的爷爷为了全家的生计,正逃荒在外……小姑被送了人家,我的亲生奶奶被乡邻草草安葬之后,我的伯父与父亲便过上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类似孤儿的生活,他们跋山涉水,沿路乞讨,在同村人的帮助下终于在今天的陕西省境内找到了我的爷爷,在四五十年代那段艰苦的岁月里,多少个家庭就是这么艰难的在煎熬中度过呀……后来,爷爷带着伯父和父亲回到了故乡——龙湖镇太山村(今天的西泰山村),再后来,我的这位第二任奶奶就来到了我们家,她的到来,使我的父亲多了一个大姐,也就是照顾她晚年生活的我的大姑,一年后,她又为我的父亲添了一个弟弟,这就是我的叔叔。
我的亲生奶奶没有能与我们共同生活过,所以,对我而言,她只是个符号,而对于我的第二任奶奶,打小起,她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我心中的亲生奶奶。
然而,即便如此,我对她的记忆也还是支离破碎的——贫穷年月成长起来的孩子记忆最深的永远是沟沟坎坎里找吃的,或者是小小年纪就力所能及的参加田地劳动之类的事情,对于大人们整天板着的古铜色的脸是没有兴趣去关注的,更何况又隔了父辈一代人。现在她去了,我的那些零星的记忆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了。
记忆最深的是过年的情景:
一大早,我们姐弟四个就在父母的长呼短唤声中醒来了——那个时节的人们都崇尚勤奋,等到太阳爬上树梢再起床是会被看作懒惰的。母亲的语言琐碎,期间又要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骂声,“懒死你们哩——就知道睡、睡、睡,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样几个大懒虫?”;父亲则由于艰苦岁月的磨砺,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庄户人的强悍,他接着母亲的声音,吼一声:“都快爬起来,再不起来用棒槌夯(hāng)了……”,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马上像受惊的马驹一般连滚带爬地冲进厨房给他们帮忙,倒不是因为我们多么勤快,实在是因为害怕父亲的拳头——说揍就揍,从不拖泥带水,而且揍起来就没个轻重,就像揍的不是孩子,而是不听话的牲畜。
要说也不能攀扯父母,他们比我们起得要早得多。那时,老家有一个风俗,就是大年初一换饺子吃——一大早,村庄就醒来了,家家户户都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和面、生火、包饺子……再无个宁时,面要和得足够多,这样才可以保证挨家挨户都有的送,火要尽量生得旺,这样才不至于饺子送到别人家里太晚,要知道这顿饺子就是乡邻们共同的早饭哩!庄户人们用自己最简单朴素的方式,将自己一年的辛苦劳作化作荣耀与祝福都包在这饺子里,送给乡邻们品尝,事实上,这一顿饺子也在悄无声息地反映着各家的生活状况——谁家的饺子肉馅多就说明谁家的生活好起来了,谁家的饺子皮厚馅儿少就说明这家人有了难处……在这一个属于整个村庄的早晨里,全村人就在这一碗碗饺子的传递中,品味着各家的欢喜与忧愁,变换着对富裕人家的羡慕和对穷人家的关心之情。
看啊,街道开始忙碌起来了,寒风中到处都是匆匆而过的身影——有的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而将大碗夹在胳肢窝里(这是刚送完饺子往家里赶的),有的则将一只手揣在裤兜里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这是正在赶往别人家里的),还有的则双手颤颤巍巍地把装满饺子的大碗捧在胸前(这是年纪还小的孩子)……大家没有时间攀谈,顶多打个招呼点个头就算过去了——后面还有好多家的饺子还没送到呢!
送饺子对孩子来说,是个好差事,因为将饺子送到之后,主人家总会塞给孩子几颗糖果或者一毛两毛的毛票,不要小看那一两毛的毛票,对那时的孩子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买十几个江米球儿了!有了这个缘故,孩子们的嗅觉也变得敏锐起来,就像晴雨表一样,他们总能敏锐得感觉到哪一家的家境殷实,而哪一家的生活过得拮据——往殷实人家送饺子就撒了欢地跑,往拮据人家送则垂头丧气慢慢吞吞,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就好办的多,反正总要送出去那么多碗的饺子,穷的富的都要走一遍,所以也便无所谓了;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就要出现争执了,谁都想往富裕人家去……这无关功利,不过是孩子们最原始的条件反射罢了!
我和哥哥当然也争执,刚开始的时候是我选择主动让步——哥哥会用拳头揍我,到了后来变成了哥哥总是让步——他懂得照顾弟弟了。可是,每次轮到该给爷爷家送饺子的时候,我们就谁也不让步了。
之所以争着到爷爷家去,倒不是因为爷爷奶奶给我们的糖果有多少颗、毛票有多么多,而是老人的热情着实让人感动——你刚把脚迈进门,奶奶就会慌慌张张地迎出来,她的一双小脚还没有成年人的巴掌长,可迎上来的速度却一点儿也不慢,她一手接过你手中的碗,另一只手便抓了你的手往屋里拉,先把饺子放在灶火台上,然后就双手来回搓你的手,再拉近了就着灶火让你烤,嘴里还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快烤烤火,别让冻坏了……”那亲近的感觉,绝不像在其他人家里主人接了饺子倒进自家碗里就着急巴慌打发你离开的样子,那举手投足之间,那一颦一笑之中,总让你感到心里热烘烘的,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只觉得奶奶是个慈祥的老人,现在我懂得了,她的眼神与语言中,涌动的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亲情啊!
我和哥哥后来有了默契,到爷爷家送饺子就成了我们结伴完成的任务。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在那个繁忙的早上,共同享受奶奶带给我们的短暂的温存,当别人步履匆匆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温暖的港湾里驻留片刻,尽管时间短暂,但亲人给予的温暖却是比吃了蜜糖还要甜的!
在我们的手拢热了之后,奶奶终于找不到再滞留我们的理由了,她就颤巍巍地晃着小脚走到里间给我们拿东西,你看她小心翼翼地扶着门框,迈过门槛,从里间走出来,然后抖擞着手将手掌中心的纸包打开,那纸包就像一朵莲花般慢慢绽放开来,最后托出来花心不是几块饼干就是几块糕点,这些东西或许谈不上贵重,但却极为少见,我童年的年月里,庄户人还没有福气吃这些吃食,谁家也不舍得花钱买来吃,偶尔买上几块,也都是用来孝敬老人的。我和哥哥知道这些东西是奶奶一口口从嘴里省出来的,便都不肯吃,奶奶于是便拿出生气的样子——瞪着一双眼睛,把脸拉得老长,两只手拿了那些吃食硬往你的口袋里塞。我们慌忙捂了衣兜要逃,她就大了嗓门吼我们:“拿住,拿住,你们这俩傻孩子……”,我们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但是也不敢轻易逃走,生怕她小脚走路不稳摔倒了,直到眼看她将我们的衣兜塞满。奶奶这时候就会脸上一松,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将我们看了又看,然后替我们拉拉衣服,顺势再塞到我们手里几角毛票,才抿嘴笑着打发我们离开。
在父母膝下,我是他们最小的儿子,奶奶比我大了近七十岁,所以我的记忆中没有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只有一个慈祥的老人的形象,记忆开始的时候如此,奶奶走的时候也还是如此,这几十年来,奶奶在我的脑海中似乎从来没有变化过。
她出生于辛亥革命后不久,正值民国初期,国家动乱,民不聊生。她的童年究竟有怎样的经历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我却常常对奶奶身上流露出来的良好家教感佩不已。
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骂过人。庄稼人性子直,火气大,脾气倔,容易发生争执,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一起邻里吵架打架的事情,即便是亲兄弟也是如此,吵架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脏话满天飞,直至拳脚相加,不打到筋疲力尽不罢手,可是骂过了也就骂过了,打过也就打过了,几天之后再次见面,抵着头抽支烟就什么都过去了,这也正是庄稼人的憨直可爱处。所以,我小的时候没少听人吵架骂架,也没少看人打架,我讨厌人骂架,由此也讨厌嘴脏的人——脏话听着让人感到恶心,感到粗俗,要打便打,骂什么先人嘛?!然而,或许是时代的原因,整个村子里,没有骂过人的人着实很少。我的感觉里,奶奶是唯一的一个!她不骂人,也不爱看人打架,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枯燥乏味,最喜欢八卦别人家的事和看热闹,每到有那两家干起架来,总会呼啦啦围上一大群看热闹的:有的一看打架的人中有自己的本家就呼啸一声立时参与其中,有的则左推右阻苦口婆心居中调停……然而更多的是指指点点的旁观者——都是邻居,他们也不知道该帮谁!每到这个时候,总是没有奶奶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小脚行动不便怕被别人碰着了,但我更相信是奶奶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她连骂人都不会,又怎么会愿意看到邻居甚至是亲属之间的争斗呢?
从我能记事起,村里的青壮们大多都已经成了奶奶的晚辈,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或许是芳华已逝的缘故吧,她不常出门,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尤其是叔叔到新疆居住之后,她就更少出门了。(叔叔的岳父母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叔叔在我不到十岁的时候便携家带口到新疆居住去了。)爷爷年轻时是闻名乡里的木匠,十里八村收了许多的徒弟,他家的大门是爷爷年轻时便打下的,又厚实又宽阔,门槛也很高,把门一关,院子里就是一个世外桃源。我也曾偶尔会好奇奶奶在他们的小院里都做些什么,可终究没有去认真观察与揣摩。直到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他的家里多出来了许许多多的手工艺品——用无数个玉米苞叶编制而成的座墩、小席,用苇叶与竹篾缝编而成的扇子,用高粱杆穿成的锅排,用打包带编织而成的提篮……不一而足,琳琅满目,面对这些手工艺品,你绝不可能无动于衷,你会对这位年迈的老人发出由衷的赞叹——她的手多巧啊,你看那些材料,被拉紧得多么紧密;你再看那些针眼,是多么的平整匀实;你再看那些或圆或转的边角,是多么的光滑规整……而在制作过程中,她靠的仅仅是双手和眼睛而已,最多再加上一把剪刀,再没有其它的尺规工具,这难道不令人惊叹吗?
奶奶制作手工艺品的坚忍也令人难忘,或许是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给孩子们些什么物品做礼物吧!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要能找来原料,她就不会停止这些手工制作。我的姑姑们来看她,到后来我的姐姐们来看她,她都会热情地把她的作品赠送给她们,再后来邻居们也都用上了她的作品……别人拒绝的时候,她就板着脸生气,别人接受的时候她就满脸欣喜,好像别人认可了她的伟大劳动。
是啊,奶奶是如此勤劳,又如此大方,这在今天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奶奶不识字,但却对书本很是好奇。有很多回,她颤着脚来我家里找我爸妈,正赶上我在写作业。她就拄着拐杖在我的身边站定,弓着腰,将脸伏到我的肩膀高度,瞪着眼睛看我的书本,良久不发一声,她呼吸又匀又轻,我几乎听不到什么气息,只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中来判断她的位置和动作。我猜想她是在试图寻找一两个她认识的字来吧,可是不管她如何热切地去看那书页,却终究不知道那些黑色的方块到底该怎么读,又表示着什么样的意思。每次到了最后,她都会很好奇地用竹枝似的手指敲着书页,睁大眼睛问我:“这上边的字你都认得?”我说:“是的。”她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于是会几次三番地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这么大一片你都认识?”“这么多,黑乎乎密麻麻的你都认识?”在得到我一遍又一遍肯定的答复后,她似乎还不相信,又要再问,我便露出了不耐烦的样子,奶奶虽然年纪大嘴上啰嗦,可心里不糊涂,一看见我不耐烦了,就会立即停下不再问了,可嘴里还是要嗫嚅着嘟囔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看我还是没有要与她谈话的样子,便又拿出一副心疼的面孔,低声嗔怪说:“别使坏了眼睛……歇歇吧!”然后便一抖一抖地走开去了。那时候,我孩子心性,对她一遍又一遍的问话总是感到厌烦,每到她转身离开,心里便会长出一口气,很有一种摆脱纠缠获得自由的痛快,现在想来,被她不厌其烦地追问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失去了才懂得去珍惜吧!”。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奶奶渐渐地认不得人了,开始是不认得我们,慢慢的连我的父母亲也不认识了,以至于再到后来,她连念叨了几十年、牵挂了几十年的亲生儿子——我的叔叔也认不出来了,叔叔每年都回来看她,站在她的面前,拉住她的手,一声声地喊“娘”,可是奶奶的眼睛茫然、浑浊——她或许也知道有人在叫她,但是谁在叫她,叫她什么,恐怕就真的不知道了……
奶奶的寿衣其实很早就备下了,开始时,家里的长辈们还在惴惴不安地揣摩着她或许在某一天里就会突然驾鹤西去,可是,她老人家顽强地活着,甚至在一百岁之后的一次体检中,连医生都被惊到了——心脏、血压、神经……一切都好好的,除了呈现老化的趋势外,没有一点儿毛病。后来,家里再也没有人议论她会在哪一天突然逝去了,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活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也会死去……
对于离开的日子,我们谁也不会料到,她会选择在除夕这一天……
灵棚很快就搭起来了。现在的科技真的让人咂舌,灵棚的上部竟然还有电子屏,屏幕上开始滚动着奶奶的姓名和年龄,显示的是“105岁”,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数字,我是绝不认同的,我清楚地记得奶奶曾跟我说过,在她出生的年月里,公历纪年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而且,当时女孩子的命贱,生辰八字只有父母知道,她们自己却无从得知,所以她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准确的出生年份和年龄,后来,政府让办户口本和身份证,也不知是我父亲兄弟三人中的哪一个给奶奶办理的这些证件,但不管怎样,出生年月一栏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事实相符的。我的印象中,奶奶的实际年龄应该比按户口簿上的年龄要大上一两岁,因为我记得有一年她说自己已经97岁了,而按户口簿上的出生年月去算,那年她才95岁,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的话,那么说奶奶享年106岁,或者107岁可能会更加准确一些。
灵棚前摆放着两排花篮,那是我们兄弟以及堂兄弟们为老人献上的最后一份礼物——鲜花娇艳欲滴,绿叶厚重浓郁。
在鲜花与绿叶跳跃的光芒中,我的脑海中开始幻化出老人不平凡的一生——从民国到新中国,从土地革命到改革开放,从逃荒保命到富裕生活……她不仅是一位百岁老人,而且还是一本书,一本见证了祖国百年荣辱的最真实的史书!
望着灵台中央奶奶的照片——照片中的奶奶依然那么慈祥,我收回了漫无边际的遐想,在心中轻轻地向奶奶告别:
“奶奶,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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