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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一 :出嫁

《众生》一 :出嫁

作者: 青衣青衫 | 来源:发表于2020-12-13 16:51 被阅读0次

          甄妈妈二十三岁才出嫁,在她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的大龄晚婚。因为娘家有太多放不下:首先就是甄晓雅的姥姥,扫着扫着地突然摔倒得了半身不遂,这会儿刚能从床上起来扶着墙颤悠悠走几步。甄晓雅舅舅当时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甄晓雅小姨跟甄妈妈差三岁,按理说能分担一些,偏偏又是个好好先生,万事不理只管干活睡觉,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甄妈妈常给甄晓雅姐妹讲:别看你姥姥是个小脚,照样和我们去地里干活,别人是蹲着,你小脚的姥姥却是爬着,爬着拔草,爬着施肥,爬着干活。她力所能及帮着支撑这个四口之家。地里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已经累得臭死。晚上回到家那口饭却又是……让甄妈妈说:清水里扔几粒儿米,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这就是她们的粥。灶火里永远烤三个玉米面菜饼子,一人一个。那年月,肚子本就没油水儿,地里再干一整天的庄稼活儿。别说正长身体的两个女儿就是甄晓雅姥姥自己,那一个菜饼子也是不够的。但是,一人只能分一个。每每这个时候,甄晓雅小姨在吃完了自己的饼子后,就会顺手从甄晓雅姥姥的饼子上掰一小溜。

      姥姥为什么总是吃得特别晚,或者为什么不整个儿拿起了吃?甄晓雅想,这就是母亲吧,她知道小女儿有这个习惯,她要把机会留给小女儿,也许这是她唯一能够给孩子的娇宠!

      甄晓雅小姨就拿起那个饼子从上边掰,不多,只小小的一溜儿,但是旁边儿的甄妈妈看不下去了,狠狠用眼珠子瞪她,甄晓雅小姨呢,每次掰完了总还不忘看一眼甄妈妈。她知道甄妈妈回干什么!当她的眼神碰到甄妈妈正瞪她的时候,就会恶作剧般从饼子上再掰下一小溜来。甄妈妈心里这个气啊,却不敢再瞪眼了。再瞪,甄晓雅姥姥那块儿饼子就让她一小溜一小溜掰光了。

      若干年之后,姐妹两个都已儿女成群。甄妈妈问她:你知不知道咱妈也饿,为啥还从她那儿掰一溜?甄晓雅小姨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看你瞪我,我当时想,你越瞪我我就越掰!也许,甄妈妈从小抗的太多了,所以家里上无片瓦下无寸缕,甄晓雅小姨依然是娇生惯养的一个。也许仅仅因为比妈妈小了三岁,她懂的事儿就少。也许,也许她就是一个生性如此的人。总之,在甄妈妈眼里,甄晓雅小姨也是个让她放心不下的大孩子。

       家里有长辈,但是,姥姥是一个让人心疼都来不及的长辈;家里有男人,可舅舅还是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有一个帮手小姨吧,却是帮不上什么忙。这就是甄妈妈姑娘时候的家。然而这三口人却让她视若珍宝。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哪一个都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她的出嫁也就拖了再拖。拖得不能再拖的时候迎来了她的二十三岁。而这个时候,已经惹得甄晓雅奶奶很不耐烦很不耐烦了。

      终于,在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甄妈妈收好了婆家送来的聘礼:三十斤小米二十斤白面之后,右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放着她的所有家当——两身替换衣服就出嫁了。没有锣鼓唢呐,没有穿红戴绿,没有迎亲的没有送亲的,她独自一人挽起包袱抬脚跨出了娘家的大门。

      别看现在甄妈妈心里除了甄爸爸谁都装不下,当时可不怎么瞅得上他。甄妈妈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太爷卖年糕起家到她的爷爷辈开始做纺织品生意,全国解放前到她父亲辈儿上生意已经从山西祁县做到了太原(但是解放后不久全部收归国有,这是后话)。所以甄妈妈娘家亲戚叔叔伯伯好几个,都在山西祁县和太原,甄妈妈去的最多的是太原,并且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恰好她的一个叔叔孩子少,有意让手脚勤快的甄妈妈留下来,甄晓雅姥姥却执意不肯:大女儿已是先例,再不能让二女儿离开。青春年少的甄妈妈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大城市找个对象成个家……所以,她多少有些瞅不上土老帽一样的甄爸爸,甄妈妈跟甄晓雅闲话儿时常说:结了婚好长时间,我不怎么回你家住,你爸爸就来你姥姥家接我,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棉袄,手揣在袖筒里,一句话不说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在灶火边烧火做饭。他每次都是这样,一声不吭等着,等我干完了活儿好回自己的家。他不说话我跟你姥姥也知道他啥意思,我不想回婆家又不想当着你姥姥跟你爸闹别扭,给你姥姥做熟了饭也只好跟着他走了……

      后来,甄晓雅从甄妈妈话里才知道:姥姥把妈妈嫁给了爸爸,以为终于给闺女找了一个好婆家。可是甄妈妈最明白,婆家的日子还不如娘家!但是常言道嫁鸡随鸡走嫁狗随狗跑,既然嫁给了甄爸爸也就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那时候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庄严的事情就是吃饱肚子。在娘家的时候,甄妈妈娘仨干完了农活还会纺纱织布赚些零花钱。甄妈妈每次去太原,叔叔送她上火车时会背着婶婶悄悄塞给她几十块钱 ,这又是一笔贴补。再说家里都是女人,饭量再大也大不过男人。这样一来,甄妈妈在娘家除了干活儿多点儿累点儿之外,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家里有白面,也有小米。甄晓雅姥姥精打细算给姐儿俩,加上后来的舅舅就是姐三儿鼓捣着吃饭,经常还能吃上玉米面。

      甄晓雅奶奶家却是如狼似虎的两个大后生。那饭量,让刚出嫁的甄妈妈目瞪口呆。到了婆家后玉米面是吃不上了,高粱面糊糊高粱面饼子,熬糊糊的铁锅边,甄晓雅奶奶呱唧呱唧贴一整圈高粱面饼子,甄晓雅爸爸和叔叔哥俩一顿就能全部吃掉。吃完了抹抹嘴儿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们是家里的壮劳力,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凡事儿都指着他们。所以只要有口吃的,甄晓雅奶奶和妈妈就得紧着他俩吃。挨饿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习以为常 !这个时候,甄妈妈已经有孕在身,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除了吃就是穿,即使当时都穿补丁衣服,甄晓雅想:妈妈衣服上的补丁也是最漂亮最讲究的吧,毕竟家里女人多愿意花这个心思。若是冬天,补丁棉袄里的棉花说不上新崭崭的也算是厚厚实实的吧,而甄晓雅爸爸和叔叔可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甄妈妈常跟甄晓雅讲:结婚第一年冬天,你姥姥给你爸爸拆洗棉裤。棉裤是你奶奶给做的,棉裤拆开了“哗啦”一下,从里边掉出来一筐驴粪蛋儿一样的烂棉花套子。这棉花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弹花的都弹不成个儿了,哪里还能保暖。甄妈妈说:站在一边的我啊脸上一阵阵儿发烫,我嫌你爸给我丢人啊。你姥姥装作家常的样子把掉在地上的烂套子一个个捡回框里:她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做主给女儿找的好婆家,还不如自己家,这过的什么日子啊!甄妈妈说:你姥姥是个苦命人,她一直劝我信命,她嘱咐我,千万要跟你爸爸好好过日子。

         

      甄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甄晓雅,甄妈妈怀她的时候,肚子一直是饿着的。不过因为习惯,她甚至都不觉得,或者不知道自己其实很饿。她跟甄晓雅说,生了你起来,眼睛象罩了一层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出了满月回去住娘家。你姥姥小米粥面片汤给我吃着,十来天以后,那层纱突然没有了,眼睛突然明亮了。甄妈妈跟甄晓雅说:我才知道,那是饿的!

      生了甄晓雅的第二年春天买菜籽儿种白菜的季节,甄妈妈正抱着甄晓雅坐在炕上,她看见甄爸爸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甄晓雅妈妈问他什么事儿:原来是没钱买菜籽儿。甄晓雅爸爸知道跟媳妇说了也是白搭,一个女人,她总不会给你变出大堆的钱来,所以只好一个人转着圈儿着急。既然甄妈妈问了他只好实话实说。

      “门背后有一缕儿头发,拿去卖了买菜籽儿吧!”甄妈妈一手抱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指着门儿的方向。甄爸爸合上门儿时欣喜地发现:门后,果然有拇指粗一缕儿头发!甄妈妈生完孩儿起来老是掉头发,她就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儿一根儿捋顺了攒起来,攒了这么多,居然成了她们家的救命稻草。

          日子本就紧紧巴巴不好过,甄爸爸还不安分守己过日子。正赶上改革开放,他不满足于土里刨食儿,一遇机会就往外跑着想寻觅挣钱的道道。结果是钱钱没挣来,地里的庄稼活儿倒全堆在甄妈妈一人身上。那时候甄晓雅已经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甄晓静和甄一鸣。甄妈妈除了照看自己家五口人的自留地,还得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的自留地,甄晓雅舅舅还是个半大小孩儿正值所谓的叛逆期,甄晓雅姥姥多年来半身不遂,仅仅能做到生活自理。这一老一少就像俩油瓶儿拖了甄妈妈半辈子。甄晓雅记忆里的甄妈妈,一会儿回后街自己的家里,一会儿又到前街的娘家,甄晓雅爸爸出门在外时,甄妈妈索性带着甄晓雅姐弟常驻姥姥家。

          就这样,甄妈妈拉着小女儿抱着小儿子,最大的女儿甄晓雅跟在她屁股后头,从前街到后街,从后街到前街不停地忙碌着,奔波着。别人家的男人还能搭把手。她的男人虽然给她挣来了后来的所谓荣华富贵,当时却是除了帮不上什么忙,还一次次跟着担惊受怕,一走一两个月是常事儿,最夸张的那次走了半年音信全无。全村都传说甄爸爸被抓了,失踪了。甄妈妈沉默着但手脚却从未停止过忙碌,当然脾气是更加暴躁。调皮捣蛋的甄晓雅真是没少当甄妈妈的出气筒!过年的时候,甄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说他去过内蒙,去过东北,可身上穿的还是他出门时那件儿薄薄的中山服,他就是靠它抵御了东北内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甄晓雅家里有一张照片:英年的甄爸爸穿着一件中山装站在牡丹江畔的留影。难得他还有如此雅兴。想来,这就是当年的写照!

          如今,甄晓雅也有了她的家,也有了她的男人。但是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男人如此出现的时候,她的心情她的表现。但是那一次,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甄妈妈没有哭,没有骂,没有与甄爸爸撕扯。就像他没曾走过也没曾回来过一样,就像昨天见过他今天又看见了他一样。甄妈妈看看怀抱里的儿子又看看甄爸爸默默把他让进了屋。

          而甄晓雅,一直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天天上窜下跳,让大妹甄晓静说:底儿朝天地找好吃的!甄晓雅总能把甄妈妈藏起来留着给她姥姥或者弟弟的好吃的偷出来一小部分,自己吃或者分赃给甄晓静一些。并且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那次,勤快的甄妈妈把红豆角绿豆角从豆秸上摘下来,分成两堆,再把豆荚一个个剥掉,南屋的地上晾了一片红豆,一片绿豆。这些豆子够甄晓雅一家和姥姥吃一年的。甄晓雅偏就颠起脚从红红绿绿的豆子上走了过去,没走两步便摔了个大马趴,霎时间红绿分明的豆子就被她搅成了一锅粥。甄晓雅心里一惊害怕地想:闯了大祸了!就在她不知所措间豹脾气甄妈妈正好走了进来......

          甄晓雅小时候被母亲暴力是家常便饭!挨骂天天有,挨揍三六九。小她三岁的甄晓静说起与她为伍的当年,笑道:不论咱妈把好吃的藏到哪儿都躲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让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就那么贪吃呢?有吗?甄晓雅也笑: 不过,有那么一两次确实是记忆颇深啊!甄晓雅又想起当年被妈妈逮个正着,摁在地上结结实实臭揍一顿的情景,屁股上依然火烧火燎的感觉……甄晓雅接着自嘲道:啊呀--你可不知道,咱妈那脾气,揍起人来可是往死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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