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阴雨终于在天黑的时候暂告一段落，给了大地一点喘息之机，也给了人们一个暂时放松的机会。我和学生们一起坐在教室里，他们看书，我也看书，安静得很。室内灯火通明，室外暗夜如水，偶有几点微光在未完工的大楼上闪烁，像瞌睡前的星星。
有风吹过，微微的，柔柔的，像一个害羞的姑娘从闹市经过，生怕引起了别人异样的关注。远处传来一片蛙声，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虽然不和韵律，却自有一种天然自在的美。那种不为迎合、不为取悦的率性而为，着实让人羡慕不已。这其中有一只青蛙的声音却格外得高一些，格外得慢一些，又格外得单调一些，好似一个半百的老人，拖长了嗓子，酝酿了好半天，才慢悠悠的来一声：“呱——”。在一大片生机勃勃的蛙声中，显得分外有些格格不入。
单听这叫的节奏和音调的浑厚，我基本上肯定这只蛙是老了，这种饱经风霜后发自内心的从容不迫，显然是无数时光过滤后的明证，可以想象，在那些深深浅浅的时光里，这只蛙也有过狂放不羁的少年，挥洒自如的中年，直到后来的宝刀老去，芳华不再。
其实一起老去的，又何尝是一只蛙呢？年轻时陪伴它的荷塘月色，陪伴它的浅斟低唱的蛩吟，还有那参差不齐的石，以及温润如一的泥，不也在随着一起老去吗？它们一起年轻过，尽管未曾相约；如今一同老去，也不必相约。只要此时此刻，你在，我也在，便好。
小时候，家在山中，没有大江大河，有的是一口古井，以及一条潺潺小溪。溪水很浅，流声不显，常常被茂盛的垂柳和碧绿的水灯草掩映，只是藏身其中幽幽地流动，然而依然孕育着旺盛的生命，这其中便有蛙。秋冬二季声名不显，一到了春夏，便慢慢地多了起来。农村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喧嚣，除了偶尔几声犬吠，其他全是大自然尽情的歌唱，这其中便有蛙鸣。“呱——呱——呱……”，轻松又灵动的声音连绵不绝，划破苍茫的夜空，和星星一样在暗夜里摇曳不定，任人们手中的蒲扇挥来扇去，总是断断续续不绝如缕，成为乡下稳定的记忆。
后来上学，工作，我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接触的世界越来越广，也见到了无数的大江大河，它们每一个都具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特点，没一个都有绝美的风景值得我去反复探索，但不知怎的，总是在心里想到那一片“呱——呱——呱……”的蛙鸣，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声音非但没有随之消退，反而越发清晰，愈发有力，好似暮鼓晨钟一般，不时回想在我的耳畔。
有一年在寒山寺附近，一个小小的宾馆里，条件虽然简陋，但好的是临河。江南的水不似北方的清澈，只是碧幽幽的沉，有一种类似搅团的粘稠状，比起故乡的水，似乎要厚的多、重的多，这让从小怕水的我心里发毛，不敢有一点靠近，远远地瞄上一眼，就感觉心慌意乱。所以我只能在屋子里聆听，隔着墙壁聆听那水流的声音，船桨击破浮萍的声音，渔娘清脆的歌声，还有那一阵阵的蛙鸣。我以为换了地方，换了水流，这蛙鸣该有些不同，可以更清朗一些，或者更明澈一些。然而并没有，它还是那般“呱——呱——呱……”地叫，有的轻快，有的舒缓，没有任何刻意逢合的痕迹，只是自顾自地叫，这叫声不禁让人有一种他乡遇故人的欣喜。那一夜，我睡得格外香，也格外沉。
我常常在想，这一生，听过了多少蛙鸣？又会听到多少蛙鸣？这是个未知数，最关键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计数，有很多事就是这样，只是随着它发生，不去多想一丁点其他的事。尽管我不知道这些发出声音的蛙都是什么模样，可是慢慢地，我觉得自己能从它们的声音里听到很多。比如：它遇见了梦寐以求的爱情，它和家人产生了矛盾，它有了自己的孩子，它在成长，它在老去……
圣人说：以己观物，物我如一。这是一种大智慧，我曾经觉得是一种究其一生都难以到达的境界。可是现在看来，很多高深莫测的大道，原来都蕴藏在身边的一件件小事当中，看见了小物，看见了众生，也就看见了自我，看见了从前，现在，和未来。
稼轩曾有诗云“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今夜无月亦无蝉，可是我依然能听取蛙声一片，并且一听就是这么多年，于我于蛙，都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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