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下班回到家，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拉开阳台门，走到后院。
天气晴朗，外面并不冷。阳台周围环绕一道四、五英尺宽的花床，藏红花悄悄开着，一团团艳黄深紫，纯白粉红。和这一丛丛藏红花相间隔，是十几株高高矮矮的各色牡丹。新茎芽生发出来，长长短短，柔柔嫩嫩地。
这片花床是房子的旧主人开出来的，原本种满了白、紫二色的玉簪。玉簪是地被植物，玉翎嫌它太矮，又是野兔子们的爱物，经常被啃得七零八落，很难看。于是玉翎把这些玉簪都挖出来，改种了一溜儿玫瑰。
可玫瑰很娇气。稍不留意，叶子就生虫凋萎，好不容易生出几个花苞，还被野鹿半夜偷吃掉，防不胜防。两三年过去，她想象中的，坐在阳台上喝茶赏花读书的画面，依然看不到变为现实的可能。涓涓搬过来以后，见玉翎为此事懊恼的不得了，便建议她种牡丹：“牡丹也是多年生，对土质要求不高，既耐寒也耐旱，不容易生病也不招惹小动物，几乎不需要特别打理。”
“这就对了！”当时阿施也在，立刻举双手赞成。“翎子，翎子！你是‘香玉’啊，你的院子里自然都种牡丹！”
“牡丹？诗里说‘名花也自难栽培’，怎么不需要打理？”玉翎被搞糊涂了，疑疑惑惑。“而且，我们在这番邦，到哪里去找牡丹？”
“牡丹在北美不多见，但肯定有，”花仙子王涓涓女士开始给她们二人科普，娓娓道来。“牡丹这种植物，虽然也结籽，但种子的发芽率很低，大多靠分根移植。你们说，当初是什么人把它连根拔起，从中国移植到北美来？”
“漂洋过海，裸根移植！”阿施听得呆住，喃喃地问：“像不像我们？！”
玉翎也心头一凛，旋即飞快地点头：“好吧，那就种牡丹！”
从此，她们三人开始刻意搜罗不同的牡丹品种。一年又一年，不仅玉翎这里陆陆续续越种越多，阿施那里没有庭院，也不畏繁难，在阳台上养了两棵。
玉翎打量着这些牡丹，顺手拿过一把花剪，仔细剪掉一些细弱的枝条。对于养花种草，她虽然不像王涓涓那样痴迷，却也是喜欢的。手上拿着花剪，不知不觉就从牡丹们慢慢剪向另一头成排的木槿、成排的连翘。
直到听见秦中恺的声音唤她，玉翎才惊觉自己还没做晚饭。赶紧走进屋里，洗了手系上围裙，一边有些抱歉地解释：“天黑得晚了，一下就忘了时间。”
“你总是这样，进了院子就容易忘了时间，”秦中恺笑笑，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顺口又问：“你昨晚上忙什么呢？很晚才睡的吧，今天早上没迟到？”
“嗯，没有，”玉翎打开冰箱拿出几样食材，动手张罗起来。她昨天晚上倒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小说，看着看着入了迷，的确很晚才睡。
“睡眠不足是美容大忌，你懂不懂？”
玉翎“哦”了一声，把一袋四季豆倒进水池里摘选，心不在焉地答一句：“我都这把年纪了，美容不美容有什么大碍！”
“我可是天天面对着你啊，你好歹发扬一点儿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
“嗬！”玉翎要笑不笑地，也不看他。“据说谈恋爱可以调节人体的新陈代谢，比注射羊胎素还要管用，要不要我再试一次？！”
秦中恺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你要不怕惯性心律失常以至于老心衰竭，尽管去试一试！”
“你那意思，我如今就是豆腐渣，没行情了，是吧？”沈玉翎气结，握着一把湿淋淋的四季豆，回转身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不是不是！”秦中恺赶紧作投降状。“我是说，你宝刀不老，不妨抽个空，用实践检验一下关于羊胎素的真理！”说着，他环视一圈炉台上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各种食材，又说：“饭还没好吧，那我再干点儿活儿！”
玉翎在水池前猛一转身，看着他的背影走向书房，湿淋淋的双手停在四季豆上面。其实，他可以帮她洗洗青菜；其实，他可以帮她切切葱丝儿；其实，他可以帮她去楼下储藏室拿一瓶酱油；其实……唉，玉翎望着他的后脑勺暗自叹息。公司的那些事情就那么值得他鞠躬尽瘁？
不不不，不能抱怨。他拼命工作，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她能理解，她必须理解。不仅要理解，还要支持，无条件支持。
玉翎环顾这个完全按照她的喜好来装修的厨房：一色乳白色壁柜，孔雀绿暗纹的晶岩流理台，配不锈钢面的四火眼大炉台、冰箱、微波炉、洗碗机、大小烤箱，堪称设备齐全，一次做二十几个人的饭菜都没问题。
这是她的地盘，向来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十几平米的空间转悠，秦中恺连油盐酱醋放在哪儿都不见得知道。沈玉翎的心里突然有些焦躁，乱糟糟地一团，又连个头绪也没有。
中恺进到书房里，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电脑。他们小组在公司负责车载电脑系统的控制器芯片研发，他的任务正好在中间，要审核上端的数据，传给下端，时常还必须两头解释、分析这些数据的来源和意义。而数据是不断变化的。他们每天只要还有力气睁开眼睛，就得盯着这些变化。
玉翎今天有些神思莫属，秦中恺并非看不出来。小丫头久不久浪漫情绪发作一下，将她和阿施们蜡炬成灰泪不干的青春碎片翻出来，回味咀嚼一下，是常有的事。他自认很了解沈玉翎，也自认有足够的肚量，给她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
玉翎去武汉上大学那年，他已在北京念研究生。父母和老师们开始在他耳边念叨，敦促他不仅要读好书，也要好好考虑个人问题。他脑子里的某根弦被如此这般反复撩拨，终于开了窍，接下了本科学妹许默抛给他的橄榄枝。寒假里，他先去上海见过许默的父母，又带着她回家见自己的父母，一应程序中规中矩，他和许默的恋爱关系正式确定下来。
也就是那次回家，他看到玉翎和程雳出双入对。他印象中那个小丫头，转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转眼就和另外一个大男孩耳鬓厮磨，他不是不感慨的。可他和许默一起去沈家拜年，却没见到玉翎。沈妈妈说，程雳要补考，玉翎已经陪着他回学校复习去了。沈妈妈皱着眉头唠叨：“你说说，那个程雳啊，好不容易考上了医学院，却不认真念，成天想着要去环游世界！一个男孩子，这么不着调，将来怎么靠得住？！”
那程雳大学还没毕业，先愤世嫉俗，要追求所谓“无拘无束”。然而，真正的自由首先要求的是物质基础，远不是无知少年想象中的潇洒飘逸。问题是，这样的程雳，是一部天生的浪漫情节制造机，让情窦初开的玉翎晕眩得昼夜不分。她拍着程雳发表在《国家旅游》上的游记，冲她妈妈和老外婆强调，看看！程雳才不是不着调！他是与众不同，他有才情！
才情？什么叫才情？天下有才情的人那么多，若不能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又有几个能最终胜出？“与众不同”的实际效果全是“寂寞”，怎么与沈玉翎的纤细敏感长期和谐共处？
中恺听着，不由得暗自替小玉翎捏了一把汗。
他和程雳事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严谨自律，人生计划以五年为一个台阶，目标明确，按部就班，稳步向前。
和许默谈了两年恋爱，他记不得许默最喜欢什么颜色、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更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不惹她生气。他对许默是真心的，真心想要和她走进婚姻，携手并进。可许默显然认为仅有真心还不够，总是揪住一些细枝末节和他闹别扭，让他很抱歉的同时也很苦恼，因为根本不知道究竟如何改进。等他拿到硕士学位，按既定计划出国深造，这一走，别的男生就在许默的视野中脱颖而出，他和许墨的关系被画上句号。
后来，他又在那棵大桑树上发现了沈玉翎，是回国探亲的第二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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