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大梦将寤

大梦将寤

作者: 胡椒岛 | 来源:发表于2023-01-10 23:23 被阅读0次

    ——记《陶庵梦忆》

    我一觉醒转,听闻淳于棼娶了公主,还做了南柯郡太守,我恍然便觉这定是还在梦里头。

    暗自嗟叹,酒醉酒醉。

    便又是一壶酒下肚,天黑尽了。

    于今来看,正是应了那句:痴人前不得说梦,恐痴人信梦为真。

    张岱自视纨绔,事实也正如此。

    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与徐渭,黄汝亨之辈一样,官宦人家出生的张岱,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穷奢极欲,却又自好清高,标榜山水琴鹤,每每忘返于雅致之趣。然后半生家国不幸,风光不再,唯有披发入山。

    五十年似梦又如真,假假真真不辨。

    他曾料想出头之日,船舸载其于归途,两岸人家灯火,可平生未曾鸣志;亦想活得洒洒脱脱,山水一程,尘嚣关于门外,奈何老病沉疴,还沾了一身俗世烟火。

    《陶庵梦忆》成书时,明已亡,张岱也不再是从前的纨绔子弟,虽值壮年,也无力再循环过往年岁。亡朝遗人,像被软禁了身子,被牢笼扣住了四肢。山水不能使之忘情,看万物却化妖孽,真真是精神失常了。

    但张岱有才气且不俗这是众人皆知的,他的那些字句段儿,是让人挑不出刺的。寄情于山山水水,笔墨纸砚,声色犬马,也让他恣肆笔下,显山露水,自是早年,便已才气四溢。自垂髫聚书四十年,学琴习曲,精于古玩。但要将他与前世几位文豪大将相比,却又是不同的感觉了。陶庵自带小文人情节,像那庭院里的一草一木,怪石曲水,每个棱角每个细节,都是极其雅致的,又是极其自由的,没有山水那么浩荡,又让人欲罢不能。

    他写得一手好文,写人物个个是活生生的血肉结合,《祁止祥癖》,单单写一个怪癖,就能把那人点活于纸上。写一场戏,便真是唱了一出好戏,那一亮嗓一收扇,灯火明艳,引旁人惊叹。种种盛景,在王朝尚未更迭之时,跃然于陶庵纸上。

    不系园里看红叶,那朱楚生面容非绝色,却胜过佳人风韵。一场调腔戏,唱的是江天暮雪画中人,要将这定香桥唱成来路,却终究抵不过名伶宿命,泣血而死。

    又有何方姑娘被卖入人家做婢与妾,本是豆蔻年华,竟与牲口一并,被当做贱物交易,一问一答,形如牵线傀儡,直叫扬州瘦马。

    一个荒唐的转折点,曾经恪守的理与德被抛弃,李贽带了头,引一群文人释放了天性,释去了来自于禁欲的束缚。

    华灯初上,纨绔子弟看向西湖那旁,百里琼灯蔽月,一切安定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他所看过的那些繁奢景象,像大明末年苟延残喘的富贵荣华,那些冠上崇祯年号的杂文字画,一开始就注进了国破家亡的血泪。

    一个亡国交替之际的文人,尽管藏着掖着,心思不轻易外泄,也是能让人窥得一二的。

    天下纨绔多多少少,张岱胜在一生笔耕不辍,留书数卷,前半身荒唐写意,后半身追悔,国破山河在,从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天地文理都分裂成了前朝旧事和今夕何夕。

    唯有廿四桥边,明月依旧,风情如逝水,老来无眠独起身。

    这些情绪在张岱笔下定格了,又在无数双眼睛中演化。

    《陶庵梦忆》成书于崇祯十七年,首次出版却是百年之后了。

    康熙十八年,张岱寿终。生死隔两朝,便是前世今生不见。

    一本《陶庵梦忆》写满了关于此人,关于一个朝代的前尘往事,在此后的百年里兜兜转转,被文人细细品磨,交流,人们路过烟雨楼,路过愚公谷,或许会想到他,找寻他留下来的痕迹。每每听一场戏,会想到那个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的朱楚生。也会在百无聊赖的冬日傍晚,突生兴致去湖心亭一坐,遇个过客,匆匆把酒一撞。

    有人对张岱的评价是,繁华过眼,大梦成空。

    张岱和他代表的明清交际的文人群体,便是这样一种形状。经历过极尽奢华,走入了无边炼狱。这是朝代施加给他们的宿命,让这群人贪婪、放纵、饥渴,又单纯、沉痛和悲哀。

    张岱对自己看得可通透,他本身便是个通透人。他知晓繁华只是壳子,内里早已蛀空。他知晓自己浑身无用,解得风花雪月,被世人直呼废物。

    从前我是风华正茂。我爱好繁华,热闹是定要凑的,美酒美人是定要享的。好见长街灯火整夜无眠,绮丽的事物堆天砌地,春秋冬夏四时景,珠光宝气满高楼。

    如今这些只是残书数帙,缺砚一方。

    这一番比对,反倒不像悔恨了,陶庵最好用槐安黄粱的典故,叹那些风光繁华的景象,终究是梦,这个梦不像寻常美梦那般让人饶有兴致地回味,只让人久久无法醒来,醒来便陷入是人还是蝶的恍然之中。只因太美妙了,反倒让人心生惶恐。恐怕那前世光景都是梦罢,叫我衷情空许,叫我如水中捞月,还心慕嫦娥。

    崇祯五年冬,陶庵湖心亭看雪。

    湖中人鸟声俱绝。

    陶庵踩着舟,人两三点,忽有初逢者相邀饮酒。陶庵强饮三大白而别。

    相逢寡淡,散场冷冷清清。

    就像张岱的一生。像杯冷茶热酒,被冰天雪地冻住的暗香。

    满清来犯,外敌当政,可陶庵不写铁马冰河,金戈战旗,那些不在眼前。

    只言那些雕栏玉砌朱颜改。

    终究一个痴字。

    读张岱,像做了一场大梦,人人皆是淳于棼,空做那南柯太守,一腔心思都付作那南枝群蚁。

    “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

    梦醒之后,都作了痴人,句句自嘲,将过往那些得意加以调笑。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大梦将寤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ucbc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