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我丈夫在大学交流会上相识。
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有看对眼,家庭、自我经济情况相当的人,迅速认识,结婚,生子,似乎成为了很自然的事情。前日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想起两人认识以来,竟从未一起单独游玩过。我相中了南方的小桥流水,硬是拉着他又来了一趟他来过多次的苏杭。
我站在阴凉处看着走到水边研究山石的他,一头短发,稍浓的眉毛,不大不小的单眼皮,鼻子有些塌,却有一双好看的会画画的手。想起第一次见他时,远远看他拿出园林的画纸,用笔在上面指点出彩的地方,在心里叹,真是双好看的手。他懂这些,看得入迷,我不好打搅,只好走到他身边,轻轻地说:“你看你的,我自己逛逛。”
“也行。”他抬头抱歉地笑笑:“你不是喜欢小桥流水,我们在乌镇多住几日,我好好陪陪你。”
“好。”
7月份的天热的紧,一到有空调的地方我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神志稍稍清醒时,已经躺在床上了。我翻了个身,他搂我在怀里,问:“生我的气了?一下午没和我说一句话。”
“热得人困。”我说。
他把手附上我额头,“该不会烧着了。”
“那倒没有。”我抓着他的手放下,“睡到床上,人反而清醒了。”
睡在旁边的人道:“现在几时了?你睡了多久,当然清醒了。倒是我,被你冷落得饭都吃不下。”
我失笑:“在拙政园,你不也没搭理我吗?”
“那我补偿回来吧。”说着便吻上来。两人折腾一番,待到洗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已过了正常晚餐时间。店主随意做了碗青菜粥,拿了臭豆腐干来配着吃,清清淡淡,吃的也算舒服。我抬头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老板娘看着我们说:“这个点要是坐船恐怕是来不及了,周边逛逛,买买特产,明天早上逛,天凉快,人又少。”
“也好,省的走的时候再挑礼物,又匆忙。怎样?”
“好。”我道。
不知是北方呆久了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刚出门便觉着热得人头晕,走了几段路都意兴阑珊,身旁的人好似察觉,握了握我的手道:“热咱就回去。”
“没事。看看扇子吧,媛媛也让我带把檀香扇给她。”
我推了身边的一扇门进去,脚下被门槛一绊,差点栽下去,好在他及时扶了我一把。这险些摔的一跤,倒是把我整清醒了。
这店面比来时的几家讲究,屋内悬着宫灯,瞧得仔细还约莫能红烛的烛身。入门的一道屏风上摆满了绢扇,四把木椅对放在屏风两侧,一番古时人家的景致。
乌镇本以丝绸出名,刚刚路过的小店里,家家都有卖扇子的,我虽未仔细端详,又并非行家,确怎样都都感到这家的扇子与别家有大不同。
忽然屏风后二胡吱呀,又有笙箫响起,唱者吟道:“亭子岁春偶一来,将离碧落锦葵开。红颜可惜难持久,白发如何不怕催。”不知哪里流传的悲调,烛光烨烨,衬得绢扇上的女子仿佛灵动起来。想走到屏风后看个究竟,只听二胡声戛然而止,一童声脆脆由屏后响起:“阿爷,好像有人来了哩。”
“末次教你吹箫时要心静凝神,教到何处了?”
“阿爷,您耳朵不好,真是有人来了哩。”
丈夫亦应:“师傅!”
“是不?”女孩子咯咯笑着,像是跑到了里屋,几声开关箱子暗扣的声音。一白花胡子的老者,着一袭藏青色长袍上,走了出来。袍子上除了几个盘扣,没有丝毫装饰,像是自家手工做出来的一样。他没理我丈夫,倒是先打量了我一番,道:“姑娘,有什么事?”
“我想买把扇子。”
老人笑了笑,拿了桌上盖着的茶,开了盖抿了一口,缓缓道:“姑娘,怎知道我这店,是卖扇子的?”
我心想,你摆这么一大面屏风的扇子在正门口,不是卖扇子的又是做什么的?还未开口,又听他道:“老夫家不经营生意很久了。”他打量了我许久,微微笑着,低了身子,“姑娘也算是和这些扇有缘,喜欢便挑了去罢。”
我又看了几眼屏上摆出的扇子,不仅颜色各异,造型也没有一种是相同的。扇子下也无标价,我看着心里没底,随手指了几把问了问名字。老人想是眼力也不大好,答了几把。似分别是是娟面绘蝶楞形纨扇,檀木柄梧桐叶形博古扇,刺绣凤凰团扇,便不再作答。
扇子各有各精致得美法,和其他店自然是不能比的,却难得这一路下来,竟然没有一把扇子能合自己眼缘。心有不甘,问老人:“只有这么些扇子?”丈夫也是诧异,我本就爱古时的物玩,竟然也难得没为此心动,怕是我担心了价位,对站在柜前的老人道:“您把这店中的扇子都拿出来让我爱人看看吧,钱不是什么很大问题。”
老人像没当有他这个人一样,摩挲了会儿杯身,问我:“姑娘没有看中的?”
“是。”
“若我店里只有这么些扇子……”
“那我也只有回去了。”我自然地接道。
“呵呵呵……”他拍手笑了笑,“姑娘且等一等……”说罢,转身入屏风后,像是开了什么柜子,过了会儿拿出了三个紫檀盒。一一打开放置我面前,分别秀的是鱼虫、人物、佛像。
我看着中间一把许久,几句曾经看过的话倒是忽然徘徊在脑中:“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倒是像极了其中一把扇子上绣的美人。我指了指中间的一把扇子问道:“这把扇,有名字吗?”
“这……不知。”老人摇了摇头。
“您出多少价卖这把扇子?”
“姑娘觉得这把扇子值多少钱?”
这倒是把我问住了。哪里有卖家问买家价的。我闭口,摇了摇头。他把紫檀盒盖好,对我道:“姑娘看着出罢,老夫只收便是。”
“若是姑娘直接拿走,也无妨,扇子要遇有缘人。”
“这……”我不知怎样应付。
丈夫一直在旁一言不发,最后还是他弯了弯腰和老人说道:“师傅,我来乌镇不只一两次了,这扇子和我在博物馆里看见的倒是有几番神似。”
老人也不说话,只是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丈夫抚了抚紫檀盒,“您至少开个底价吧”他拿出皮夹,又看了看我“这紫檀……我们身上没带多少钱,我爱人她……”
老人摆了摆手,将那盒子用红绸包好双手呈给我,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他走到屏风后,叹息了声,唤道:“泉儿,谁许你出去了?”
“哎——”屏风后又响起潇潇的笙箫声,不一会,老人拉起了二胡,都是我未曾听过的曲调。丈夫将皮夹里的钱都放在桌上,拉着我出去,关上雕花门。
我又向里看了看,雕花缝隙间不是玻璃,倒是竹篾纸,只有一个屏风影映在橙红的烛光色里。也怪,初时,怎在未开门时便知道这是卖宫扇的地方。
天已全黑,路上的游人寥寥无几,各个步履匆匆。我们住在栅内,本不用担心出栅的问题,却也受着这气氛影响,回店的时间比来时快得多。老板娘看着我手中提的红绸,招呼道:“小姐买了什么呀,这么精致。”
“扇子。”我微笑道。
“噢哟,那走的远了吧。博物馆那边这样包着的扇子,少也不止几千块吧……”又看了眼我丈夫,奉承道:“先生真是事业有成,又这么疼小姐,夫妻俩真是好啊。”丈夫陪了笑,也没说什么,他本不喜欢逛街,今晚也陪我逛的累了,回屋便换了衣服睡着了。
我打开放在床头的紫檀盒,开了盒,扇柄清凉,象牙白色。刺绣的女人只有侧脸,举手投足间似有倾国倾城之态。人言宋绣,针线细密,用绒止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人物具瞻条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谗唼之态,果真如此。我想,今日给那店主人的钱,怕是及不了这把扇子。我们倒是摊上了便宜事。
人乏了,扇子放回盒里,也和衣躺下,不一会也睡着了。
我贪凉,后半夜总觉得闷热,睡的不沉。起身想将空调温度调低,奈何总觉得困顿得懒得动。闭着眼推了推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像是又坠入了梦境。再睁眼,屋内像是有白色的月光照进来,迷迷糊糊身旁的人却像是变了面孔,眉如墨画,一双丹凤眼在淡淡光下更显黑白分明,那不是我丈夫的模样,这人生的仪表堂堂,竟找不出些瑕疵。
他身上衣襟被揭开,乳白色的月光照在他衣襟上,我看见繁复的花纹。我本觉得闷热,身上的汗越出越多。我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竟然是绸缎的质感,低头想看个真切。
一双手附住了我的眼睛,冰冰凉凉的,竟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许久,他松了手,顺着我的脸颊一路向下。如此,眼前没了障碍,景致便一一看清。我身上的衣物也有繁复的花纹,和那人的极相似。他静静地看着我,额头抵上我的,一双眼像浓墨落在宣纸之上,融在夜里。
“我等你多久,你可也知道回来?”他开口道。
“你是谁?”我问。
“你竟敢忘了我!?”那眸光如炬像是要把我深深刻在其中一样,手附在我脖颈上,加重了力道。
噩梦让人清醒。
“怎会梦见……”我喃喃道,“这是梦……是梦……”想要从这梦中挣脱。
那男子松了手,也似我般喃喃:“你发过誓,生生世世不得忘了我,恨也罢,不是?”说完,那双手附上我的脸颊,冰冷得我一阵哆嗦,终于叫出声,睁开眼。丈夫的手附在我脸上,我仔细看他,浓眉单眼皮,稍塌的鼻子,母亲说他是一副老好人菩萨像。
他有些急:“做噩梦了?没事了没事了,我看你一直说热,空调我刚刚调低了点。”
“有点认床。”
我没再看他,背过身去躺下,受得一背心冷汗。丈夫从身后环过我的腰,不就又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一直未睡着,疑惑怎做着这般古怪的梦境,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那男子的脸。
原定于在乌镇里呆上三日,次日丈夫却病了。店老板娘好心取了铜盆,装了冰水,让我给他冰敷。“夏天湿热,又经得夜里空调一吹,容易着凉。”
他躺在床上,有些许愧疚,“本来是来陪你的,也不知道怎么的……嗨,以前来那么多次,也没这样过。”
我握了握他的手,烧得体温比我高了许多,“你好好睡一觉,不用担心我,客栈本来就在这栅里,我自己出去转转也可以的。”
他笑了笑,“也被我这病号耽误一上午了,你自己出去走走,买买喜欢的东西。”他瞥了眼床头边的扇子,道:“昨天晚上仓促,不是说要给媛媛带礼物?”他指了指旅行箱内侧,“昨天包里的钱都花了,其他钱我放箱子内隔里的,你自己取。”
我按了他的手,怪道:“行了,病人就该躺着,你睡一会儿,我出去转转。下午要是还不舒服,西湖我们就不去了吧,坐飞机回去。”
他摇了摇头,牵了嘴角,“你自己逛逛去。”
我取了几百块钱放在口袋里,离了客栈往栅外走去。得出去买些退烧的药,大夏天的,烧着断然是难受的。
出来得急,没带帽子也没有带伞。快到午时,栅内反而没有傍晚热闹,来人都沿着客店的边缘,走在阴影里。只有我逆着人流往外走,正中的石板路上,除了我几乎都看不到什么人,这天气,我本也不适应,若还是这么热,西湖我自个儿都不大想去了。
烈日炙烤着脚下的石板路,快出栅门口有一家人在卖烧烤。快到饭点,烤架升腾出一阵阵白烟,我有些迷糊,只是一闪,竟然在烟后看见了昨晚梦里的那个人,因他依旧穿着繁复的古时的衣裳,在穿着短衣短裤行走的人中格外显眼。我吓得脚下一滞,再细看去,只是那店后又接着的,是穿着各式古代衣服拍照留恋的小店。
路过时,老板娘招呼着要不要来拍一张留念。“这地方灵气得很呢,许多小姐来我家店里来照,那照片出来,各个都像电视上演的宫里的贵人。”女人的声音不似北方的爽朗,拉客也带着南方的软糯,她看我从栅里走出来,又道:“小姐住在栅里的?”
她问得紧,我只好停下来,也问她,“是,我丈夫病了,栅外哪里有药店吗?”
“哦,出门过到对面大街上,往左走几百米就有一家,小的。”又说,“小姐爱人病好了,晚上来这里逛逛,留个念,要是喜欢水边,我们可以到水边去帮你们拍的。”我点头,谢过她,往栅外走去。
那普通店铺,怎的忽然能想起那人的面孔。虽不可怖,若说是张极精致的面容,只是毫无血色,想起来心里也有些发毛。我从未将梦境和现实分不清楚,何况是不喜的噩梦。买了药再赶回来时,丈夫已睡的沉了。我要了两碗清粥,不愿唤他,自己先默默喝着。栅里的客栈做得都是古色古香,就这间可以看街和流水的,连窗户都是竹篾做的。阳光斑驳在竹篾和雕花上,透出深浅不一的斑驳,落在昨夜带回来的宫扇上。忽的我放下碗,走近那个扇子。扇子做的极其精致,抚摸着扇面,有凹凸的质感。回忆了很久,我才晓得哪里奇怪。
昨夜,我是将扇子装进了盒子中去的,现在,它却好端端地摆在桌面上。
扇面上的女人只留得一个侧脸,衣衫微微敞开,可以看得见内里灰色的衣服,这扇面原来仔细看,这般精致,女子脖颈下还穿进一点黑线,我用手拨了拨,发现的确是绣上去的,我不敢再往下想,慌乱中推醒了丈夫。
他烧的有些迷糊,看到我回来了,还是勉强坐起来。我只说,我给你端了粥来,吃完了,把退烧的药吃了。
想给他粘退烧贴,他道:“这小孩子弄的东西,我吃点药就好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脑子有点胀,刚刚睡了一觉也好多了。”
我看着他烧的有些发红的脸,终于开口:“我想回去。”
“回去?”
“对。”我没看他的眼睛。
“不开心?不喜欢?”
我不知道要同他说什么,难道说我这两天竟恍惚到总能看见除了我丈夫以外的其他男人?可奇了怪了,真是奇怪了。“其实你不必带我来这么远的地方,当初结婚的时候说不要度假,也是我的主意。”
他问,“你怎么了?”
我说:“你身子不舒服,其实我也不大适应这里的天气,我也有些难受。”
很久没说话,他叹了口气,“好,多少再陪你坐次船,机票现在改也不一定有航班,我待会看看有没有明早的,昨天夜景也没有好好看,再住一晚上,可不可以?”
我想想也有道理,“机票的事情我来看,你喝水把药吃了。下午你画画图也好,别在外头走了,也挺热的。”他点了点头,问我,“你下午……”
我勉强牵了嘴角,“这往里走不是有座白莲塔,想去看看。”
我从小被姥姥同姥爷带大,二老极信佛。姥爷当年中风痊愈后,腿脚早已不便,却一个人提了一大壶籽油,走着去佛前跪拜还愿。当真与佛祖许愿,便能福泽,庇佑后需还原以示虔诚。
我虽从不信这些,却总无端涉猎怪奇之文,想到此日种种,我望着临水而建的白莲塔,竟然生出了些宿命感。其实若无事,来了去拜拜佛亦不坏,佛常照人,兴许能驱去些许邪念。
这白莲塔原叫金莲塔院,清水方砖铺就的地面,隐约映出人的轮廓来。有孩子从我身边擦肩,对身后的母亲招呼道:“妈妈,快上去呀。”
我转到前院的佛前。佛祠不大,金色的佛身前有几株细长的香在燃烧。佛像前有两道白帘,已经染了灰尘。我下跪,却不知该如何同面前这尊佛道起。佛后有人道:“如今来这里参佛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看着穿着灰衣的僧人,头虽然剃了,却未见印记,隐约还能看见发根,像是要还俗的。“施主有求于佛祖?”
我对着佛像拜了拜,才起身同他说话。两天的事我无从找人说起,现今全顷给了这年纪不大的小和尚。他遥遥指了指将军庙的方向,“那杏树也有传说,算是最有名的,其实这镇中哪里都有传说。人有人的故事,佛有佛的故事,鬼神有鬼神的故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世事皆为影像,心想则具现,若否,皆为泡沫。”他想了想,“我从前认识的住持也常教人解如此梦魇。”他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牌令同几张灵符予我,转身回到了庙里。
我心乱如麻,几乎将栅走了遍。
沿路逛了些首饰店,找了许久却都未找到昨日卖扇子的那家店。为媛媛挑了两个手链,又买了几把便宜宫扇。期间问卖扇子的阿婆若是手工绣上去的扇面,得卖多少。“现在可哪里会有这些稀罕货,那些都得是展览的喔,你看我都这样年纪了,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手工扇,都少了喔。”如此这般,再回到客栈已经四点多了,丈夫还在睡着,窗外的阳光弱了许多。我用手轻轻试他额头的温度,低了许多,烧开始退了。我看了看那扇面,惶惶之,不晓得如何是好。
终于是累极了,和衣睡在他身边,很快失了意识。再睁眼时,眼前已然不是客栈的景象。这算是什么?我举起自己的指尖,放在口中,快要啮下,一双手却将指从我口中拉了出来。又是他。
我想起那个小和尚对我说的话,“心魔,心念成魔。”
想起自己的丈夫,萍水相逢,相敬如宾。一生平淡,我是否以为就该如此?我的心魔究竟是什么。他抓着我的手,渐渐能感知到些许温度,另一双手抚上了我的锁骨,那里有一抹小小的黑色胎记,不仔细看,便和痣一样。他这样摩挲着,我的身体竟然没有一丝反感,不知怎的,竟然觉着贪恋着这样的感觉。然身上的衣着,再看时,已然同扇面上绣的女人一样。
“你白天……不出来,是在……吸食他的性命?”我声音颤抖,花了很长时间才组成一段句子。
“是。”他静静看着我,眸子里好像都有了神采。“还差一些,还差一些我便可白日来寻你。今日子时,我来找你。”
我醒来时已经七点,丈夫也醒了,面色却白的毫无血色。
两岸灯火通明,灯火又辉映在河水之中,船夫摆渡,捋开了一波又一波的光影。丈夫本可以同我对坐,却要与我挤在一边。他脸贴着我的面颊,叹了口气。“这样好的景致……”我偏过头去,这样好的景致,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影像,却让我不得心安。
回程时,天空开始飘落淅淅沥沥的小雨。船夫对丈夫道:“两位有福气呀,热了这么些天,终于来雨了,明天玩,可凉快了。”丈夫笑的有些虚,“明天,也要走了。”
丈夫十点便洗漱睡下,我也躺在他身边。手中握着的,是那僧人给我的令牌。窗外的雨似是愈来愈大,不知过了多久,白色的竹篾纸上仿佛有影子闪过。我坐起来,抬表看了看时间。
他没迟到,来的很准时。那初见时白色的脸仿佛此时有了血色,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传说厉鬼都生得幽怨骇人,他却不一般,只想得或许他生前过的是大富大贵之日,只是这样的人,不安生在地府,却要来夺了活人的命。
他轻轻一挥手,屋内的景致便瞬息变了他样。如今,他已是不需要出现在我梦中了。我暗暗握拳,拳头里攥着那驱鬼的牌令另我生疼生疼。
与我所想不同,他未走近我。却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方古琴那停了下来。和阗玉色的手顺着琴弦抚摸下去,像是在回忆什么,
“你曾缠着我要学戏文,说那些伶人教得不好,偏要说我看戏多听着便也会了戏文,要我来教你。我哪里会,只得退之说,教戏需先学琴,琵琶,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转为戏,无声不得戏骨,得先懂得乐理之妙。”
“我原本是逗你玩,你却上了心。”
“我帮你想起来,是你忘了。他有什么好,我帮你想起来,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眼看他要靠近我身边,我将那令牌与灵符猛的按到他身上去,却那料得到他抓了我的手,手中的令牌倏然碎成粉末,徐徐然飘在我眼前,像是沉淀了几千百年的尘埃。
他叹了口气,“珞儿,你怎样才肯原谅我。”
那手依旧清冷,却不刺骨。就像有水漫溢在手腕上,化在皮肉中。
我抽出手去,冷冷地看着他:“你将我丈夫的命还来。”
他直直地凝视着我,“珞儿。”又唤了一遍那个名字,他定是以为我是那个人,可我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个女子,愿能平平常常地过完这一生,看见他的,不过是那扇面中的女子。我何德何能,能同那女子有缘,又是造了什么孽,看见了这介在虚浮里的情仇。我闭了眼,对他说:“你放过我丈夫,否则我生生世世不会原谅你!”
哪料我的话一出,他竟然惊恐地看着我,害怕极了的表现。忽而他又笑了,走过来,鼻尖挨着我的鼻尖,他没有呼吸,只有我快速地喘着气。
“若我说不呢?”他说,“我替了他,我换一个相貌,日日在你身边呢?”
我不想他会说这番话,也不想万一这变成现实,殊不知将我错认的姑娘曾怎番得得罪过他,我之得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他吻上我。
那丝冰凉和缠绵之感却让我恍然清醒过来,我推开他,“你为什么要找上他!他有什么错?倘若我真忘了什么事,错也错在我,你为什么要找他做替身。你何不杀了我,我们在阴间生生世世做夫妻。你为什么要他的命!?你要找的不是我,你要找的那个女子,早该同你一般……”我几乎抽泣起来,后面的几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遭的物什随着我这番话近乎扭曲,仿佛换了时空,我行走在这之间。他淡了表情,像风一样闪到我身后。若他想通了,我不过是同他要寻的人有些许缘分罢了,是世轮回,哪怕真是如此,也是千疮百孔了。
我闭了眼,做好了他取我性命的准备。谁知他没有,他确实把双手放在了我脖颈上,却只是抚摸了我颈间的皮肤,又往下,吻上了那个胎记。我全身吓得颤抖,他淡淡道:“老爷子说,她千年后会再来一次,那扇面是我托他给她的最后一份礼。你不是她,你却又是她。可为何,我总是依你。”他看着我,眼神却像是要穿过去一般“你说?”
高度紧张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脑子里思索了很多,最终道:“我与他已为夫妻,所以容不得你。你除非取了我性命。你若是……若是取了他的命,我便同他一起死了。”
许久,他轻轻笑了,启了唇,好像说了些什么。而后大量的黑色铺陈在我的眼前。夜色又弥漫。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再睁眼,丈夫有些焦虑地看着我,“又做噩梦了?怎么回事啊?”
“还难不难受?”我轻声问。
他摸了摸我的脸,“我不难受,倒是你,难不难受?”
借着窗外的黯淡的光线看了看床头,那把宫扇消失不见,连那精致的盒子也一同消弥了。那个铺栈,几方未曾听过的曲调,经文几多,深情几许,真若是梦境,或许本就是梦境。
次日,飞机返途。
隔了多少时光的人,看着我的容貌,像是想深深镌刻一样。山峰流水痴缠,云端之上,我闭上眼,黑暗里弥漫着的,依旧是他消失前的悲伤神情。心之所至,竟然也觉着喘不过气来。飞机开始下落,耳畔响起嗡嗡得耳鸣声,竟然又想起来了他消失之前说过的话——
那时他也随着铺陈在我眼前的黑色慢慢消融,看着我的皮相,轻笑着启了唇:
“从前,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而今,大梦将寤,世事几番呓语,犹事雕虫。经年已久,不过等此一别。”
不知受什么驱使,我连忙取了随身带的笔记本,匆匆记了下来。丈夫偏过头来看,只笑,“又在琢磨着写什么呢?大梦将寤,什么梦要醒了呀?”他捏了捏我的脸。
“对花对月,对琴对酒,待不到伊行,却为伊泪落。”我撇了撇嘴。
他靠近了些:“什么?”
“没什么……”
窗外白云渐渐稀了,隐约有青山的影子。若这世间真有轮回,他等了千年,原来……只为了和那人就此别过。
||曾经从苏杭回来写的,当时全当是想做小说的引子,里面的珞儿,将军庙和老店铺又是另一番故事,写了一些,有空修改了慢慢发。
另,苏杭,当真是想再去一次的地方。附上以前栅里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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