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５)

关于女人(５)

作者：冰心

我们接着来讲《关于女人》这本书里最后三个女人的故事。

先说我的邻居m太太。我最早见到她，她才15岁了，身材瘦小，面色苍白，说话腼腆，笑意很甜。那时，她就读过很多英国文学，她写的短篇诗集，词句很清新莹洁，像一颗颗春晨的露珠。

后来，她做了我的学生，她思维缜密，描写细腻，进步很快，她的文章常常在校外的文学刊物上出现，技术和思想都比较成熟，在文学界上渐渐露了头角。

大学毕业后，她同m先生结了婚，m先生也是一位作家，他们婚后去了南京，我们一度失去了联系。

抗战后的一年，我到昆明去租房子，恰好就租在m太太的楼上。m家还有一位老太太，四个孩子。m太太比从前更苍白了，仿佛是30多岁的人了。

m先生也比从前瘦了，性情急躁，仿佛对于一切都看不顺眼。几个孩子，常常哭闹，老太太总是抱怨m太太什么都不会。m先生晚上回来，就是骂孩子，怪太太，以及愤时忧世的怨怒的声音。

一天，其它人都不在家时，m太太惨笑着对我说：“我这个人真不中用，啥都不会！”

我猜她哭过，便请她上楼去吃点心喝牛奶，此时，警报就响起来了，老太太带着孩子连爬带跌地回来了。我帮着m太太把孩子抱起，带着老太太就往外跑。不料，等我们出去后，敌机又过去了。我们又返回来，此时，m先生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我刚抱出书包皮来，那边就炸了，这班鬼东西！”

从那天起，天天都有警报。m先生却总是警报前出去，解除后才回来，还抱怨家里没有早预备饭。m太太一声不吭，肿着眼泡，低头出入。

老太太担心露天不安全，总躲在防空洞里。我同m太太就带着孩子跑到城外一个壕沟去躲。从闲谈中，我猜出她的许多委屈，看出她们的穷困。就想帮她一点忙，问她愿不愿去教书，或者写文章，挣稿费。

m太太说：“我刚来时，也教过书，学校里对我比对我先生还满意，但他反对我去教书，我才又回到家里来。”

又说：“你知道我喜欢写文章，尤其是现在，我一拿起笔，一肚子的事，就涌了出来。但是现实是，孩子哭，家里闹，老太太说东道西，把我的文思常常惊断，写文章要心境平静，而我现在根本无法得到要平静，而且依靠稿费补贴家用，也不可能！我不怕劳作，不求安逸，只希望能得到一点安慰和温暖。”

她一边说一边掩面大哭：“我不向任何人抱怨，但却被父母得知，害得他们为我失望伤心，这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了！”

后来，学校放了假，我搬到乡村里的祠堂去住，在那里，我遇到了另一个女人，就是看祠堂的老张媳妇，张嫂。

我住在祠堂的楼上，楼下住着李老先生夫妇，老张他们住在大门边的一间小屋里。

我的伙食包在李老太太那里，其它杂事都交给了张嫂，她把那稀疏焦黄的头发高高地挽在脑后，面色很黑，眉目间布满了风吹日晒的裂纹；嘴唇又大又薄，眼光很锐利，个子不高，身材瘦，有一种短小精悍之气。

张嫂替我洗衣服，洗得很干净，叠得也很整齐，剩下的洋碱都交还给我。她上楼来扫地、送信、取衣服、倒纸篓，我的东西放在哪里她都知道，我从不锁门，也不曾丢失过任何物件。她收拾的屋子，干净得让人喜欢。

张嫂对我很好，对李家两老，却不大客气。比方说挑水，过几天就要涨价，却不明说，只是怠工。我们就催老张来挑，老张慢腾腾地挑了两桶水，便躺了下去，说是肚子痛，就再不出来。老先生生气了，跑到山下去找人，没想到他们要的价钱更高。

我就去垦求张嫂回去挑水，并让她跟我要工钱，从此我们再也没有缺过水。

因张嫂穿的衣服宽大，我一直都没看出她怀孕。头一天还见她背着一大筐豆子上山，结果第二天五更天就生下了一个壮健的男孩。不想，一会儿功夫，张嫂就坐在床上开始织渔网了。这时，我才知道张嫂从12岁就到张家做了童养媳，15岁圆了房。她婆婆常常把她打得直哭。去年婆婆死了，她才过了一年安静的日子。她今年才25岁，可她的面貌已是三四十岁的人的样子了，劳作把她的青春，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但她永远不发问，不怀疑，不怨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挑水、砍柴、洗衣、种地，跟风车儿一样，不停地跑着。

7天后，张嫂又背着筐拿着镰刀出去干活了。老张在家看孩子，我们都让老张下地干活去，老张却笑着说：“她做得好，人家要她，我不中用！”

就是这样，在这抗战时期，她在后方努力生产着。

现在来说本书最后一个女人：k老太太，即k的母亲。

K是我的同学，我们很是亲近。一次，我生病时，k老太太来看我，还带着新蒸的一碟子切成片儿嫩黄喷香的嵌着红枣的丝糕。她替我打来热水，倒了茶，感叹着说：“你们单身汉真太苦了，病了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

当我问起k时，老太太说：“f小姐从军去了，今早我送她走的。”

我抬头看着她，k老太太说：“f小姐是个温柔的女子，性格模样都好，琴棋书画也来得，和k是天生的一对。不过，我若由他们那样做了，就对不起我的媳妇和三个孙儿。”

老太太接着说：“k因从前在法国失恋，伤心得不行，回国后就不打算成亲了，后来，在我的劝说下才结了婚。我儿媳妇是个师范毕业生，文文静静，过日子，管孩子，都很让我满意，何况，她还替我生了三个白白胖胖的孙子。”

老太太又说：“k真疼他的孩子，有了孩子后，他对太太也又说又笑的，他们在一起欢欢喜喜地过了十年。那时候，f小姐是他的助教。后来打起仗来了，k和学校的同事们都南下了，我们没走，谁知k一走就是八年。我们就关起门来过日子，起先还能接到k的信和钱，后来信稀了，钱也没了。我儿媳妇仍旧文文静静地服侍着我。三年前我女儿病重，我去香港看她，不到十天，女儿就去世了，紧接着日本人占了香港，我就随女婿退到重庆来，来之后就见到了k和f小姐，f小姐比从前瘦了，但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把k照顾得无微不至，两个人因着共同的命运和经历，都产生了很厚的感情，k就想离婚。但我惦记着我的媳妇和孙子，就提醒他不要耽误了f小姐。后来，我就去找f小姐，告诉她k很疼他的孩子，他的太太也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说k和f的感情是发生在特殊环境之下的，等抗战胜利后，他们将无法面对大家，会飞鸟各投林。之后，f小姐虽然伤心，还是听从了我的话，从军去了。”

我听了这话，笑着说：“伯母您真是通今博古呀！”

老太太笑了，说：“我小时也进过几天洋学堂的。”她边说边起身走了。

她走后，我一直咀嚼着她说的飞鸟各投林的意思。

亲爱的，至此，咱们书中的14名女人就讲完了，说穿了，女人生来就是为着爱和爱情来的，她爱着她所爱的对象，为此而无怨无悔。这个世上，如果没有女人，将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

那么，我的朋友们，请和我一起，善待您身边的女人吧！

月儿弯弯，夜色柔美，亲爱的，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