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人(3)
作者:冰心
让我们继续来解读冰心先生的《关于女人》这本书,当然了,咱们仍以这名男子的身份来认识他身边的女人。
先说我的奶娘,她是个乡下人,大脚,圆脸,皮肤微黑,鼻子很扁,一笑眼睛便眯成两道缝。
母亲生我之后,没有奶水,她刚死了三个月的女儿,奶水很好,我一到她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地睡了,祖父就留下了她。
我的小名叫“荣官”,奶娘总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要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
我们家人都喜欢她,母亲对她更好。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因为爱护母亲,便常常拿着秤,到厨房去称厨师买的菜和肉,夜里哄我睡了以后,又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告诫她时,她哭着说:“你是个菩萨,眼看家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忙的。”
我的抗日思想,就是奶娘培养起来的。
我八九岁时,因为出去吃日本料理,奶娘便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去,就让父亲打我。当母亲向她解释时,奶娘说:“东洋人没一个好人,他们的领事就是他们的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是窑姐;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
奶娘又说:“我家的田地和杂货铺,就被日本人占去了,把孩子的爸爸给气死了,临死还喊着 “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她嘴唇哆嗦着,气得脸都红了,眼里满是泪水。后来,她对我说:“我只生了一个女儿,还没了。我丈夫的仇,一辈子就没人报了。我想让少爷您,将来像薛仁贵一样跨海东征,替我出气!”
我就说:“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去跨海东征,打死东洋鬼!”她听到后,眼泪就滚下了她的笑脸。
因奶娘不服北方水土,所以我们搬到北平时,她没有跟去。不过,她常来看祖父,还请人写信来,问我功课如何,定婚了没有,问北方的佣人是否勤谨,劝母亲驭下要恩威并济,不要太纵容他们。
抗战的前两年,我收到了奶娘带来的一封书信、一张相片和一只金戒指。奶娘老多了,那一双眼睛却还是笑成两道缝。她在信上说,我的弟弟们都结婚了,我还是单身,不是个孝顺的长子。她寄来的戒指,是送给我将来的太太的。
抗战后,奶娘的消息便隔绝了。
接下来讲讲我们全班同学最敬爱的“l大姐”,她比我们稍大,梳着高高的头,穿着黯淡不入时的衣服,称呼我们总是连名带姓,以不客气的亲热的大姐姐的态度处之。我们也就不约而同、心诚悦服地叫她大姐了。
大姐是闽南人,皮肤黑,眼睛大,说话作事敏捷了当。她对人处事态度坦白,判断公允,以理服人,有和男人一样的思路,她一连做了三年的班长。
在医科的末一年,因我身体之故,导师劝我转系,我一时很难接受。l大姐安慰我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又切实地替我分析学分和特长,建议我转入文学系。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没想到却歪打正着,使我对文学产生了更大的兴趣,不但读,而且写。大姐常常查问我的功课,又索读我的作品,她对我的作品,总是十分叹赏,鼓励我要多读多写。
在我教书的时候,大姐已是一位很有名的产科医生了。在医院里,她仍保持着领袖的地位,是一班大夫和护士们敬爱的中心。
在抗战前的一个校友联欢会上,大家都说我们这些同学的孩子有95%都是大姐接生的。大家讨论起下辈子的事情,l大姐说:“我仍愿做一个女人,要做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交际明星,做男人们恋慕的对象……”那些太太们哄笑着说:“l大姐,您这话不对,您看您这一班同学,哪一个不恋慕您?结果是滴酒不入的l大医生,那晚上也有些醉意了。
事变后,l大姐常常对我说:“我们都走吧,走到自由中国去,大家各尽所能,你用你的笔,我们用我们的手,我相信大后方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
一年内,我们都离开了沦陷的故都,从那时起,我便没有看见过我们的l大姐,我听说,l大姐在西南的一个城市里,换上军装,正在她的环境里,快乐的不断地奋斗着。她接下了成千累百的中华民族的孩童,她不但接引他们出世,还指导他们的父母,在有限的食物里,找出无限的养分。她正在造就无数的将来的民族斗士!
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回到故都重新聚会的时候,我能对她说:“大姐,下一辈子我想做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接下来,我再说说我的大学同学c女士,她比我高两级。当我首次见到她时,她身着竹色布衫、黑绸裙,衬托着她那游龙般的身段。她眼睛很大很黑,横波入鬓,顾盼流光。她鬓发浓黑,耳廓润厚,她似乎一直在微笑着。
她威望好,在每个团体里都负责任。任何集会,只要她在,人都到得很全,气氛也很融洽静穆。她气度不凡,谈吐简洁,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她的温和的美,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男女同学都对她十分敬慕爱戴。她对女同学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是广东人,却说着清脆的北平官话。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在她美丽的躯壳里,住着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像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许多男同学都给她写过情书,她不答复,也和他们没有任何芥蒂。我连写情书的想法都不敢有,只在心里悄悄地供奉着她。直至现在,我的梦中还有她,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像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那一年里,我同她演过梅德林克的《青鸟》的一场戏,其中一幕我是小主角,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时,到了进入“光明殿”的一幕,我从黑暗中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她那对秀眼,显得更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
我毕业以后,在美国遇见过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后,听说她和一位医生结了婚,他们住在天津,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一位老教授对我说,在一星期之前,他在天津遇见了c女士,说她还和从前一样的好看年轻。我说:“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等地,还没遇见比她更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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