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一年大抵是留不下特殊的印象,除非生命里发生了特别的事,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这种印象时时在脑海里翻滚,这种翻滚的印象不会被时间冲淡,反而,一次一次的加深,不经意地就触发了,那个景象不需要专门地对焦,只要一触动,自然地清晰,对准了一年中的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那一秒,凸现了那张脸、那个人;那个神态、那个声音;那个静止、那个静寞——瞬间即是永恒。
去年的这个时候,农历二月十三,下午六点零2分,看到大哥的电话,“老子要走了。”随后便没了声音,任凭怎么呼喊,叫他等等我,我说我几个小时就可以赶回去,但,电话里没有回音,电话挂掉的那一刻,还有一丝幻想,也许,他会等我,像往常一样,他知道我要回去,他就一定会等我,只要我说回去,他就计算好了时间,算准我什么该到了,没到的话,他会打电话给我,有时没有及时到,我知道他必定会等我,我会打电话提前向他解释,他都很体谅,说不用着急,慢慢来,路上安全要紧。
到家了,他会说一声,“哦,你回来了。”
在家的日子里,他的话语不多,记忆中,也没有多少交谈,特别印象深刻的交谈一次也没有。他一直在听,尽管我说的话也不多,无非问他的身体病痛怎么样,他总是淡淡地说,人老了,总会有一些不舒服的地方,只是越到后来,他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有些倦态,没有唠叨,像他的妈妈那样,总是念叨着,“死又不死,活又不活,留在世上现世。”奶奶走的时候,尽管我也不算小,但终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老了,也许是怕成为别人的累赘,“走了干净。”这是奶奶的愿望,父亲也快到了奶奶的年龄,也许跟他妈妈有一样的心愿,可是父亲从不表达他的心愿,“顺其自然吧。”这是父亲表达过的想法。
去年的今天,农历二月十三,我是晚上十二点多才赶到了家,这一回,他走了,没等我。
看着他紧闭的双目,我才知道,他真的安静地走了,我用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有温度,也许,他还是在等我。但,我确确地知道,他再也不会说:“哦,你回来了。”
永远都不会说了。
记忆中,他没有出过远门,我也从没有送过他,这一次,我也没有。我不知道出门时应该带些什么东西,尽管我也经常离家在外,出门时,他总是说,“东西带齐没有?不要着急,带齐东西。”他这一次走,我也没有为他准备什么东西。
留下来的东西,只有记忆,带不走的记忆。
曾经,死亡就是恐惧,现在,死亡却成了亲切;曾经,死亡是一种悯惜,现在,死亡是一种亲历。亲历过,才知道他真的存在。从遥远到眼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爷爷的死,只是传闻,是连想象都无法完成的遥远,奶奶的死,尽管不再陌生,渐渐地也成了通俗的理解——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伯伯的死,只是这种概念的加深,二哥的死,以及接连左右邻居老的和少的离去,都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加深了死亡的概念,这种概念仍然很抽象,如同吃饭睡觉,很普通,甚至于麻木,直至父亲的离去,才知道死亡是那么近,那么真切,原来理所当然拥有的,也一定会理所当然地失去,如同日子的消失,明天是否会到来,曾经认为是毫无疑问的,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直到父亲的离去,让人怀疑明天真的是否会如常到来,就能不能像失去昨天那样坦然接受。
昨天,已然失去,可毕竟拥有过;明天,尽管没有,可毕竟希望会有。死亡,曾经不希望有,可真的会有。曾经,父亲是我的明天,是我的希望,是我的依托,慢慢的,明天变成了昨天,父亲成了我的记忆;我以为,我是父亲的明天,是他的希望,可我怀疑,他是否也怀疑过,明天会如常到来。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只会教做农民的道理,“你不欺田,田不欺你,你要欺田,田必欺你。”种田是这个道理,做农民是这个道理,做人也是这个道理,踏踏实实地种好自己的田,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田外之外的梦想,父亲从未说过,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父亲从未有过意外之财,也就没有过意外之喜,他对生活是满足的,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那是在他死前的一个星期,他大概知道他的大限将到了,他估计这将是我们的最后的交谈,他也估计我会问他还有些什么愿望,他说他这一生很满足了。可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这将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谈话,我是他曾经的希望,我要给他希望的明天,明天将会更好,我觉得,我会有更多的明天来报答他,我本来很自信,这些报答会远超一个农民的希望。可是,他并没有等着明天的到来,他自我满足了,不需要意外之财和意外之喜,他就已经很满足了,他的自足却给我留下了遗憾。
活着,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吃饭睡觉,就是淡水清茶,就是闲言碎语,就是人长人短,这些东西,少一点,并不稀罕,但不能没有,尤其不能长期没有。拥有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珍贵,失去了,总觉得有些不足。父亲,活着的时候,不过一次叮嘱,一句唠叨,一个微笑,一声应答,这些东西,少一点并不稀罕,因为,明天会有,希望还在。可是,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一旦失去,而且是永远不会再有的时候,生活就变得残缺。人,最拥有的其实只有过去,过去了的东西才是你曾经真正有过的,失去了过去,你再想不起来了,你就觉得一无所有了。正如现在的母亲,老年痴呆,对过去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看那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想不起来她的过去,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她总说要回去,可她不知道那里是她的家,她一直在找她的家,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总说有人要害她,她见到的都是鬼,唯独没有见到人,因为没有人帮她,只有人想害她,她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认识了她的儿女,也记不起了她的父母,她忘记了一切。那个曾经体贴和呵护儿女的母亲不见了,那个具有慈祥母爱的人不见了,那个哺养过五个儿女的母亲不见了,那个话唠家常的母亲不见了,那个曾经撑起这个家的顶梁柱坍塌了,父亲的走,把母亲的魂带走了,只留下一具皮囊供我们回忆。每当见到现在皮囊的母亲,我们总是对比着父亲,总是时时替儿女着想,父亲在世的时候,生怕让儿女麻烦,父亲不在了,只剩下母亲皮囊的时候,生怕儿女不麻烦。
只有见识过老年痴呆的人,才知道一个失忆的人有多么恐怖,而只有见识过有老年痴呆母亲的儿女,才知道父亲的在又多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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