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冬天，凤姐儿率先跟王夫人和贾母商议：“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一样。”
王夫人听了，马上表示赞同：“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些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
这个提议也说到了贾母的心坎里，她早就有意如此，只是怕又添一个厨房，就会多出一些事来。
因此三人一拍即合，大观园的小厨房就这样诞生了。
隔年清明前，老太妃薨了，朝廷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宴席音乐。
各官宦家遂遣散了自家的戏班子。
贾府也叫来了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问及她们个人意愿，有的被父母领回家去，剩下的就分散在园中。
其中，正旦芳官就指与了宝玉。
众人皆知这些女孩子不会做针线活，也不习惯被使唤，再加上宝玉房里的丫环本来就不少，于是袭人只是让芳官顾着宝玉吃喝。
2
这天，芳官又来到了大观园后门，扒着门，笑向厨房中的柳家媳妇点菜：“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
不过宝玉因为先天禀赋不足，最多也只能这般，吃点酸口的凉拌菜消消暑。
再往后读，有次宝玉从外面回来，芳官端来的，是一杯凉水内新湃的茶。
“虽暑月不敢用冰，只以新汲井水将茶连壶浸在盆内，不时更换，取其凉意而已。”
这柳嫂子原本就是梨香院的差役，跟那些女孩子们处得都好。
如今芳官又被分到了宝玉房里，恰好柳家也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名字叫做五儿，柳嫂子想让芳官帮忙跟宝玉说个情，送五儿也去宝玉房里应名儿。
因此对芳官越发小意殷勤。
一天， 芳官只是告诉柳嫂子，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
结果不一会，柳家的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
揭开一看，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好家伙，主子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但芳官看了一眼，嫌弃得很：“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反倒是刚好赶上的宝玉，闻着香味，突然食欲大振，吃了一个卷酥，也拨了半碗饭泡汤，吃得十分香甜可口。
3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小小的一间厨房遂也因利益关系，牵动着一方乾坤。
芳官有多恃宠而骄，必然也就有人讨不着好。
另一天，迎春房里的小丫头莲花儿走来，为司棋要一碗炖得嫩嫩的鸡蛋羹。
柳嫂子道：“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原本前儿来点豆腐吃，司棋吃出一股馊味，就骂了莲花儿一顿。
这一听说没有鸡蛋，莲花儿就去翻菜箱，果真翻出十来个鸡蛋，因此刻薄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柳家的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上来说道：“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
“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正乱时，司棋打发人来催莲花儿，莲花儿赌气回去，添油加醋告诉了司棋。
司棋听了，不免心头起火，带了小丫头们走来，一声喝令：“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去喂狗，大家赚不成。”
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
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唧一回，蒸了一碗鸡蛋，令人送去。
司棋全泼了一地，那人回来也不敢说，恐又生事。
4
在莲花儿和柳嫂子的争吵中，还提及了探春和宝钗曾点过一道油盐炒枸杞芽儿。
我虽没吃过，但汪曾祺在《人间草木》里曾这样描写：“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
感觉是道清爽的素菜，食淡百味足。
晴雯还派小燕儿来点过炒芦蒿，柳嫂子问肉炒还是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
如此这般讲究。
再想想后来她被王夫人撵出贾府，伤风感冒，又被哥嫂数落一通，一个人病倒在床上无人照顾。
宝玉前来看她，她指着炉台上的黑沙吊子，央宝玉倒半碗茶来喝。
宝玉看过去，桌子上有一个碗，甚大甚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
他用水洗了两次，才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绛红的颜色，也不像好茶。
宝玉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
递与晴雯，却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
顿觉无限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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