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姑手记

我的堂侄女小宁恩不记得我了。

这也怪不着她。她才两岁多，这次再见她之前，她只有和我一天的记忆。那天我们一起玩玩具，她和我撒娇要看各种小狗小猫蜘蛛蟒蛇恐龙的视频短片，离开前她还跑过来亲了我脸颊一下。

现下她不记得我了我固然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重新建立感情。然而，这并非易事。于她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即便释出好感她也避之不及，不然就是不理不睬。努力了一个晚上，她完全不和我互动，我也只好认栽了。

直到隔天，女佣熬了ABC汤，我们用晚餐时每人分得一段玉米。小宁恩右手执叉左手拿匙吃饭，坐在我身旁的堂姐发现了，和我的三伯母一起纠正她。我顿时心虚，默默地趁大家不注意时也换成「正确」的左手执叉右手拿匙，避免给小宁恩做「错误」示范。后来，用得别扭又偷换回去见似乎没人发现我也安下心来。

小宁恩乖巧，自己吃饭也吃得快，三伯母已帮她夹起在她汤碗里的玉米，放到她碗里。这时，餐桌上此起彼落了各语言「玉米」的说法。三伯母给小宁恩夹玉米时说的是英语，说「这是你的玉米」；三伯说的是广东话，堂姐也凑一脚说起福建话，还有马来语。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画面很温馨，又有点好笑。

待吃完了碗里的饭，我也叉起了汤碗里的玉米。这时我发现坐在我斜对面双手抓着玉米，双颊像仓鼠的小宁恩，一双乌溜圆眸在看着我。我心里一慌，赶紧换成徒手抓玉米，就怕她发现我用右手执叉的习惯后有样学样。我若无其事拿起玉米张口要咬，又抬眼瞥了小宁恩一眼。

只见小宁恩这时扬起淘气的笑意，率先一步咬了嘴边的玉米一口。我不以为意，一边盯着她一边一口一口将玉米粒成排连根拔起——这样吃玉米比较干净，也比较整齐。光秃秃的玉米梗就如丝瓜布一样，看着顺眼。

我慢悠悠地吃玉米，又瞧了小宁恩一眼，发现她又在看着我。于是，我们俩你偷看我我偷看你，各自吃着手上的玉米。

吃着吃着，我发现她越吃越快，似乎在和我比赛。我跟大家说了一句「她好像在跟我比赛谁吃比较快」，继续慢悠悠地吃玉米。直到三伯母见她吃完了，开始收拾她的碗碟，只见她又用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嘴角拉开了得意的弧度——她果然在和我比赛吃玉米！

小宁恩啊小宁恩，你笑得这么得意做什么？不知道堂姑有意相让么？哼！

用过晚餐，小宁恩开始玩玩具。她将玩扮家家酒的道具，也就是那些蔬菜水果食物，分给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姑姑，也就是我的三伯三伯母堂哥堂嫂和堂姐。于是他们又玩起适才餐桌上的游戏，一会儿英语一会儿广东话各种蔬菜水果食物的说法。天伦和乐的画面，我突然想起刘瑜的《愿你慢慢长大》。

小宁恩一次只拿一个道具，见她在客厅来来回回跑着，说不尽地可爱，我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小可爱。

我本以为小宁恩会露出羞涩笑意，岂料她毫无反应，迳自跑过来拿了玩具，一转身又跑向我堂嫂。我还以为她没听见，又唤了一声。堂嫂坐在沙发上，用英语跟小宁恩说了谢谢，然后转用华语笑道：「堂姑叫你小可爱耶。你知道小可爱是什么意思吗？」接着又抬起头跟我说小宁恩不知道小可爱是什么意思。

我一怔，但想想也就明白了。我们家向来注重英文教育，我堂侄女的母语是英语。上一代就不必说了，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里就让我们看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英文教学卡通录影带，客厅的壁橱收纳了双层滿滿以英语为媒介的儿童录影带；更不要说英文书了，多得不知从何说起。我们家人亲戚间平時沟通不是说华语或方言便是说英语，转换自如。

或许，这样的家族在外人眼里看来是挺洋气的，也就是我们当地说的「作风洋派」。然而，我们看似西化融通其实骨子里还在执拗地坚守着中华传统文化。春节尤其大年初一一定得穿红色就不必说了，我们家特别讲究辈份称呼。例如，在英文里伯母婶婶姑姑阿姨用的是同一个字，我们家即使常说英语却坚持使用广东话或华语称呼，还要细分大小排序与堂表之别。堂侄女一定得称呼我「堂姑」，绝不能简化称呼「姑姑」，更不能用英文。简化了同等于没分清辈份，我的三伯母是这么说的，用英语说的。

我籍贯广东，母语是华语。我的大伯母对此始终难以苟同，曾针对此事在车上与我辩论了至少半小时。虽然我们多以英语对谈沟通，但她认为广东人就应以广东方言为母语，而不是华语。其重视宗源的程度就如同我三伯的现在，总坚持给孙女小宁恩说广东话。

我看着三伯口里念着南瓜的广东话发音，诱导着盼望着小宁恩童音童语说广东话。我心中一动，走到散落一地的扮家家酒玩具前。小宁恩不理三伯，噔噔噔地跑跳过来我这里。我用英语问她这次要什么食物，她用英语回答说要马铃薯，于是我拿了马铃薯道具交给她，紧接用华语说了一遍「马铃薯」，字正腔圆，语速刻意放缓。只见小宁恩语音软软地复读了，抓着马铃薯道具一个转身跑向三伯母。

三伯，我赢了！哈哈。

于是，我就这样每拿一个玩具给堂侄女，让她跟着我念物品的中文名称，重新建立情谊。一直到晚上9时许，她收拾好所有玩具，准备回家。离开前，她给了我们每个人拥抱，还有亲脸颊的道别吻。我这次不唤她小可爱，改口唤了一声小宝贝。可惜她还是听不懂，唉！

隔天早上，堂哥堂嫂上班去了，女佣又把小宁恩给带来了。我打算中午离开，于是与大家共进早餐。往碗里倒了谷粮玉米片，接着倒了牛奶，正要吃时我一抬眼，发现小宁恩又像昨晚那样，用她那双乌溜圆眸看着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