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爷是某军区副军级干部。他的女儿小卫,按辈份我叫她堂姑。
1979年,堂姑被安排在军部卫生院,跟随部队开赴云南前线,参加著名的对越自卫反击战。战争结束后,满爷给老家寄回了几张堂姑的照片。照片里,堂姑穿着威武整齐的军装,英姿飒爽,秀丽逼人。她站在长满野花和杂草的山坡上,笑容纯净,看不出一丝战争的痕迹。
是的,就在那一刻,我深深地爱上了堂姑。
那一年,我八岁,堂姑二十。
我从照片上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堂姑时,堂姑还从未见过我。但这并不能阻止一个孩童无边的梦想。我把堂姑最好看的那张照片,从家里的相册中取下来,夹在自己心爱的小人书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大人们发现少了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拿。我当时毫不犹豫的回答说没有。我不是一个说谎的孩子,所以他们深信不疑。
我只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得和堂姑一样大时,我就可以去找她,并且告诉她,我要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
转眼到了寒假,我终于有机会看到堂姑了。
父亲带着我,从洞口坐汽车到叙浦,再从叙浦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山城重庆。我第一眼见到堂姑时,她一点也不象照片里的样子,她身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外面套一件草绿色手工织毛衣,黑色呢子长裙。她刚洗过头发,脑后随意地扎着一块丝手娟,走起路来,象一只蝴蝶翩翩飞呀飞。。。。。。
堂姑看到我,亲热地把我抱起来,急切地询问着老家和一路上的情况,没有一点城市女孩的娇贵和生分。闻着她身上那种舒适而清爽的味道,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莫名其妙的一个劲的流泪。
满爷在一边笑了。跟父亲说:毕竟是血脉相通,从没见过面,一见面就这么热乎。
那年冬天,山城重庆下了一场似有似乎的飘雪,我睡在满爷家软和的鸭绒被里感到特别温暖。堂姑勤快地做着各种各样的家务,在我身边飘来飘去,嘴里一直哼着蒋大为的那首《牡丹之歌》。歌声从窗户口飞出去,飞到对面的街上,以及更远的地方。
春节那几天,堂姑一直带着我,在重庆市里到处疯玩。从人民广场到山城夜景,从西郊公园到元宵灯会,再从嘉陵江大桥到火车站附近的电缆吊车。那是我整个童年时光最快乐的日子,留给我的记忆象满爷家的鸭绒被一样温暖而舒适。
有时候,满爷的警卫也跟我们一起去,他是个高大英俊的东北人,听说枪法奇准,获过全军射击比赛第二名。他风趣幽默,堂姑常常被他笑得前俯后仰。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沮丧不已,可却毫无办法。
有一回,堂姑问我:警卫叔叔好不好?
我说:不好。
堂姑问:哪里不好?
我说:他是警卫,又不是将军,有什么好?
堂姑说:好不好不是用军衔和级别来衡量的。
我问:那用什么来衡量?
堂姑说: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几天后,警卫先给我买了一大包糖果,然后要我把一封信交给堂姑。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些什么。但我知道,这信会一点一点地挖走堂姑的心,最后还会抢走我心爱的堂姑。所以,我当面答应得很漂亮,背地里却把那封信丢进了垃圾桶。
时间过得飞快,元宵后没几天,我又要回湖南读书了。临走那天,满爷一家到火车站送我们。那时候,那首《送别》的革命歌曲特别流行,歌声在站台上响起时,很多人脸上都挂着泪花。堂姑也是。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响起,转眼,我和堂姑就相隔千里。
一晃又过了几年。我12岁生日那天,是堂姑结婚的日子。我过完了生日,堂姑也就成了别人的新娘。
我开始慢慢知事了,失落之余,也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幸福。此后没多久,我从父母嘴里陆续知道一些堂姑的事情:满爷为堂姑找了个级别不低的军官,但堂姑不愿意。她找了个自己喜欢的,是个工人。满爷说那工人是个工痞,一身的流氓习气,不知堂姑怎么会喜欢上他。我见过那工人的相片,蓄着八字胡,穿着花衬衣,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是典型的“二流子”形象。而且长相也不好看,一点儿都配不上堂姑。
一年后,堂姑有了一个女儿。女儿两岁的时候,堂姑离婚了。
1994年,我三爷从台湾回大陆探亲,满爷一家也飞回老家团聚。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堂姑。
这时候的堂姑,身上早已没有了当初动人的青春气息,眼波里也没有了当年清澈明亮的光华。她看上去苍老而又憔悴,虽然言语间表现得热情洋溢,滑过我心里的,却是无尽的伤感。
因为家里客人太多,满爷一家就住在附近的招待所里。一天空闲的时候,我和堂姑坐在一起,说到了那个警卫。我问堂姑后来他们为什么没有走到一起?
堂姑转头看着窗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他一直都没有向我表白,半年后,他去读了军校,再没联络过。83年春节,偶然在石家庄军事学院遇到他,问他理由,他说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而我却没给他任何答案。。。。。。
我的全身如电流击过,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努力平静着自己,良久,又问:“难道就这么散了?”
堂姑喃喃地说:“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孩子,我也刚刚新婚,表面看起来都好象很幸福,话也没多说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堂姑说这话的时候,泪光在她眼里闪动。
我想告诉堂姑事情的真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出来除了给她平添一份遗憾,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懒懒地照进来,静静地平躺在青灰色的水泥地板上。我感觉到岁月正在从我和堂姑的身上跨过去再跨过去,转眼就容颜苍老。
三爷回台湾时,满爷一家也回重庆,那天下着雨,堂姑走在雨雾中的背影看上去很寂寞。我鼻子酸酸的,眼里也象漫天雨雾一样模糊起来。
我那英雄的堂姑,美丽而纯净的样子,从此,永远尘封在我记忆的原野里。曾经,那悠悠的童心,天真纯洁的初恋,这一切,都如乡村屋顶上的炊烟,飘散了啊消失了。
1998年,堂姑所在的单位机构重组,她成了厂里的第一批下岗工人。随后,她在杨家坪开了家米线店,起早摸黑的忙碌,但生意并不见好,连女儿的学费都要靠满爷的退休金来垫付。这些都是满爷打电话时跟父亲说起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堂姑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想,如果有一天在人群中遇到她,可能,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365挑战日更营第007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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