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本是个性化的产物，行走在俗世凡尘中的作家会让它们散发出烟火的气息。有了烟火味儿的文字，就有了生活的味道。
林海音的《窃读记》就是这样一篇叙事散文。
作为台湾文学“祖母级的人物”，林海音（原名林含英）的文章受到了不同年龄、不同地域读者的共同喜爱。她的作品没有波澜壮阔的社会题材，没有浓墨重彩的铺垫渲染，却有淡淡的暖意和通透的童心。
《窃读记》正因为具有这种朴实、自然、清新的风格而入选沪教版、鄂教版、鲁教版、人教版的小学、中学语文教材。文章以“窃读”为线索，讲述作者放学后匆匆赶往书店，藏身于众多顾客之中、借着雨天读书，直至晚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的故事，一望而知，表达的是自己儿时对读书的热爱和对知识的渴望之情。
但是，如果仅仅读出这些内容与情感实在辜负了林海音的生花妙笔。我们解读一个文本，首先是与作者跨越时空对话，而对话的内容有些是作者呈现出来的文字，有些却隐藏在文字的背后。那么，《窃读记》中还有什么？林海音通过这篇文章还向我们诉说了什么呢？曲径探幽，通过细读文本和关联对比，或许我们能够发掘出更丰富的内涵：
一、有面对现实的苦痛，也有追求梦想的快乐
人生处处有苦难，而“贫苦”是《窃读记》中没有回避和矫饰的苦难。
作者这样写：“我明知道，任何便宜价钱对于我都是枉然的，我绝没有多余的钱去买。”所以，当书店老板厉声阻止，不准“我”免费看书时，因为贫苦而自卑的“我”只能在心里抗诉：“我是偷窃了什么吗？我不过是一个无力购买而又渴望读到那本书的穷学生！”，也只能在“饿得饥肠辘辘”时，做个饱食排骨大面再坐上弹簧沙发尽情阅读的白日梦。
是啊，“如果袋中有钱该多么好!”读书获得的是精神上的愉悦，然而，假如温饱问题不解决，现实迟早会给梦想狠狠的一击。
林海音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林焕文是优秀的爱国知识分子，汉学功底深厚。受父亲的熏陶，林海音的文学生涯发端较早。她的同学吴金玉晚年回忆道：“刚上春明时，林含英(英子)给人的感觉是不爱说话，静静的……那时她就很喜欢文艺了，有一次上课，只见她一个人把头压得低低的，默默地掉眼泪，原来她在看《红楼梦》。那时候女孩子是不准看《红楼梦》、《西厢记》之类的小说的，怕学坏了。”后来，林海音没有学坏，她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
可惜的是，小学毕业后父亲过世，她作为家中的老大，不得不以自己稚嫩的双肩承担起生活和社会的重压。“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窃读记》中就用大量的心理独白和细腻的动作描写刻画了“我”窃读时无法掩饰的艰辛。
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为了不被饥饿干扰阅读的快乐，“我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临时买上两个铜板（两个铜板或许有）的花生米放在制服口袋里，当智慧之田丰收，而胃袋求救的时候，我便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来救急。”因为“花生皮必须留在口袋里”，有时“回到家把口袋翻过来，细碎的花生皮便像雪花样地飞落下来。”此处描写相当精彩，稍一琢磨，便觉意味深长。
这番景象容易让人联想到范仲淹早年生活清苦时把凉粥划成四块充饥以把全部精力投入读书的故事，也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夜晚难耐寒冷时大嚼辣椒坚持读书的场面。与它们不同的是，林海音笔下那“像雪花样”腾空飞舞的花生皮承载了“我”的辛酸、“我”的快乐，还传达出孩子纯真心田的诗意和浪漫，是一种含泪的微笑。
说到这儿，不妨提一提《窃读记》中本不应被删去的内容。原文曾引用过一首小诗，据说是一位外国女诗人的作品。诗歌全文如下所示：
我看见一个眼睛充满热烈希望的小孩，/ 在书摊上翻开一本书来，/ 读时好似想一口气念完。/ 摆书摊的人看见这样，/ 我看见他很快地向小孩招呼：/ “你从来没有买过书，/ 所以请你不要在这里看书。”/ 小孩慢慢地踱着叹口气，/ 他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过字母，/ 他就不会看这老东西的书了。/ 穷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远没有尝过。/ 我不久又看见一个小孩，/ 他脸上老是有菜色，/ 那天最少是没有吃过东西——/ 他对酒店的冻肉用眼睛去享受。/ 我想着这个小孩情形必定更苦，/ 这么饿着，想着，这样一个便士也没有。/ 对着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来没有学会吃东西。
这首诗十分契合林海音当时的境遇和心情，因此她会“抄录下来，贴在床前，伤心地一遍遍读着” 。诗歌写一个孩子想读书却没有书读，想吃肉却没有肉吃，流露出深陷于贫苦之中的悲愤。倘若没有学会吃东西，就不会有对美食的憧憬；倘若没有认过字母，就不会有对阅读的向往。然而，正如《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絮佩里所说：“领略过一次海风滋味的人，永远都忘不了这种滋养。”因为有文学的召唤，贫穷与其它形式的苦难都不是放弃的理由，它们只是通往梦想和快乐的弯路而已。
苦难不断，追求不止，正如林海音《爸爸的花椒糖》里的一段话：“孤独不算孤独，贫穷不算贫穷，软弱不算软弱，如果你日夜用快乐去欢迎它们，生命便能放射出像花卉和香草一样的芬芳——使它更丰富，更灿烂，更不朽了——这便是你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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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引自百度百科）
二、有面对世俗的抗争，也有纯真心灵的脆弱
文中还有一句话值得品析：“有时一本书我要分别到几家书店去读完，比如当我觉得当时的环境已不适宜我再在这家书店站下去的话，我便要知趣地放下书，若无其事地走出去，然后再走入另一家。”这句话里的“知趣”一词读来让人心疼！
“知趣”原指“识相，对事物有自知之明”，用在大人身上有历经沧桑的成熟或世故感，而用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则有受过伤害的无助或辛酸感。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环境会使她如此敏感、脆弱和小心翼翼，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呢——是老板的驱赶、店员的警告，还是其他顾客的蔑视让“我”找不到藏身之所？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一个极度渴望在书海中遨游的孩子被成人世界的势利伤害了心灵。
回溯前文，终于在书架上见到那本尚未读完的书时，“我”是多么欣喜，以致“把头发弄乱了”也依旧沉浸在“暗喜”和“庆幸”之中。谁料一只巨掌突兀出现，一声断喝惊吓众人：“你到底买不买？”如此“威风凛凛”的语气令人“羞惭而尴尬”，于是，“我”悲愤地抗争了：“看看都不行吗？”——多么“软弱无力”的辩驳，明明是被伤害者却变成了麻烦制造者，只能赶快离开。
三、有面对冷漠的怨恨，也有感念善意的安详
较早体会到“穷人有好多苦痛，富的永远没有尝过”的林海音对社会的认识比很多同龄人更深刻，所以她的作品能描绘出形形色色的社会众生相。
假如说前面那个“有一只巨掌”的冷漠的书店老板无情地刺激了林海音“对人类的仇恨”心理，那么那个“耳朵架着铅笔”的店员特意把书多留一天等“我”读完的举动不但使“我”获得了精神与知识、智慧的粮食，更重要的是拯救了“我”的心灵，使“我”走出心理阴影，使我明白自己是“吃饭长大，读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从而获得健康成长，可谓是帮助“我”进行了救赎。
窃读让林海音遭遇了被歧视的尴尬，却也收获了好心人带来的幸福。文章结尾写道：“我低着头走出去（书店），黑色多皱的布裙被风吹开来，像一把支不开的破伞，可是我浑身都松快了。”现实依旧充满不幸，然而心灵已经变得宁静，这样的小确幸多么美妙！
于是，我们和林海音一起懂得了一个道理：
生活就是如此——有书香，也有烟火味儿；有诗和远方，也有眼前的苟且。只要坚守初心，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看到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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