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遗憾】&【不一样】
一
再见黄三娘,她比之前苍老了许多。一张老树皮脸,上面雕满了沟沟坎坎。她用两只干树枝的大手,紧紧抓着电瓶车的车把,手背还覆着一层黑泥状的污垢。臃肿的身体,被塞进一件黑不黑青不青的衣袍内,靠近裤腰处还开了一道长口子。有风灌进去,贴着她的身体,颠颠簸簸跟着跑了一路。
车子七拐八拐,才来到一处卖小菠菜的摊铺,相邻的还有一家卖苹果的。她慢慢松开右手,手闸一紧,让车停了下来。
“这小菠菜咋卖的?看着不太新鲜唻!”
卖菠菜的胡老汉抬头看是黄三娘,老脸瞬间堆成了戏折子。黄三娘,老熟人了,他认识。
“那堆是昨儿卖剩的。恁这人眼界高,白送也不稀罕。恁买这些吧!这可是今儿个起大早去薅的。”老汉拍拍左边的小菠菜,眉开眼笑地冲她喊。但黄三娘没接他的话,目光依旧往那堆蔫不拉几的身上瞄。
“都是老熟人了,老汉岂能骗恁不成?想当年恁可是净捡好看的买……”老汉的话使得黄三娘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遭了什么变故。“俺就要这些,给个价吧!”黄三娘耷拉着脸皮,明显有些不耐烦。
“恁想给几块?”老汉看出她是动了真格儿,颤颤着声音问。
“三块!俺都给捎走了。”
“这哪行?这是一堆唻!不是一把。”见黄三娘推上车就要走。
“唉,唉!卖了卖了,都熟了这些年了,俺还差这把小菠菜了!”老汉冲她喊,一只手还伸到腚后去摸捆绑的草要子。黄三娘把电瓶车的车架支好,弯下腰用沾满污垢的手掌,就将小菠菜往抻开的草绳上划拉。看到老汉脚边漏掉几颗,也一并捡起往绳子上放。然后两只手各扯绳子一端,一对一折打了个结,拎起菜就甩到了后车斗里。又扭头看向卖苹果的人。
“这苹果又咋卖?”老胡一直站在她面前没挪步,眼睛却跟着她的脖颈跑。“三块钱还没给唻!”黄三娘揭开衣袍,慢条斯理地松开胸前的纽扣,大手伸进去摸索一通 ,才见掏出一个布包来。那布包是用一条破手帕做的,上面缀着点点的蓝。手帕上也糊着污垢,看上去好些日子没洗了。她当着老汉的面一层一层将手绢揭开,从里面抽出两张一元的毛票,又抽出一张九成新的五毛纸票,又在帕子最底下翻出一张起了毛边五毛的。再一张一张递到老胡手里。嘴里还数着一块、两块、两块五、三块。老胡扯出那张起了毛边儿地说,“这也太旧了,找给别人估计没人肯要。”黄三娘脖子抻直嘴巴一咧,“这是钱不?是钱就能花出去。以后他们不要的,恁都给俺,俺不嫌弃。”
老胡捏着票子,火气慢条斯理地往外冒。他还想说几句,但看黄三娘眼下的模样,又把话生生咽下去。他往后退两步,一屁股瘫在马扎上,把那三块钱反手一叠,朝着木头钱匣砸过去。此时,黄三娘又跟卖苹果的杠上了。二人你一言他一句,像在搞谈判。商讨半日,才见她弯下腰,用两只大手在苹果堆里扒拉着,不过她是朝着身上结痂模样丑陋的残次货去的。装好苹果,她又去掏那个布卷,又从布卷里一张一张地抽取钱票。等到她把那包苹果收进车斗子,又将身上的黑不黑青不青的大袍子往裤裆处一抿,屁股挪到油腻腻的车座上,一加油门走远了。
“老胡,难道是俺眼花了?那是黄三娘不?”老蒋大手停在滚去外面的苹果上,歪着头问老胡。“不是她还会是哪个?”老胡没好气地回应。“黄三娘改嫁的男人不是贼有钱吗?怎落得这般地步?”老蒋有些错愕,嘴里像被谁塞了截木棍儿进去,撑起老大一道口子。
“甭提她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人学离婚。看见了吧!这就是瞎折腾的结果。听说她后找的这位,只是个花架子。那就是豆腐掉进草灰里–提不得。听说那熊货要钱没钱,臭脾气倒是一大堆。平时还喜欢去偷摸两把牌,家里啊那是穷得叮当响,只差睡光板儿炕啃黄泥了。黄三娘上坡下坡忙农活儿不算,还要帮着拉扯后夫的娃。恁说说恁说说,到底图个啥子嘛!”
老蒋嘴一咧,手又在那堆苹果上倒腾开了。“图人好看呗!娃娃们不是常念着那个时髦词儿吗?秀色可餐!”“可拉倒吧!狗屁秀色可餐。俺看纯是图了人家的秀色,活该没处可餐!整个花架子回家能吃还是能喝?还是光看着就饱了肚皮?切!这人啊,不管模样好赖,只要能埋下心思经营日子,把吃苦受累隔在前,两口子谁也不动歪心思,劲儿往一起拧心往一处使,那就成了。其他都是扯淡。”
“唉俺说老胡,恁是不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呐!恁不会是王八看绿豆,与恁家婆姨看对了眼儿,觉得谁都不如恁屋里那个吧……”谈笑间,黄三娘的小电驴已逐渐淡出视线。
二
黄三娘的第一任丈夫姓徐。长得人高马大,头发茂密如漆。国字脸,面上凸凹有致棱角分明,两只眼眶像塞进两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球,显得炯炯有神。他比黄三娘大三岁。或许是年龄偏大心理成熟,又或者对老婆尤其钟爱的原因,自打成了亲就对女人十分迁就。好吃好喝都先紧着她,地里的活儿还不舍得她来干。别人都说这黄三娘啊,那是七仙女转世的,才被男人当菩萨供着。老徐在橡胶厂当会计,也算是技艺傍身,但人家不骄不躁,对外人不摆臭架子,对小妻子更是宠爱有加。下了班也不出去胡溜溜,回家脱下新衣裳换上工作服,一顶旧草帽往脑壳子上一扣,扛着镢头拎起镰刀呼哧呼哧就往地里走,哪里还有大会计的威风凛凛?活脱脱的农民一个嘛 !一路上,他跟旁人说说笑笑,把人都要逗趴下了。下坡回家,跟他们一样也带回一身臭气。再看那脚上的黄胶鞋,被泥巴涂成了黑炭脸,就连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也成了一根黑布条儿。
此时的黄三娘还手摇蒲扇,坐在大槐树底下和一群人聊得欢,唾沫星子溅起一尺高。
“诶,黄儿!家去吧!天黑了,等明儿咱再出来玩儿。”走到槐树底下,老徐还不忘朝树底下柔声喊上一句。于是,聊天的妇女们一下子又羡慕上了。“黄三娘这是修了哪辈子福,竟然找了一个好脾气的男人?”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女人们的眼睛里除了嫉妒就是羡慕,哈喇子都流了一地。唉!这样的好男人,咱咋就没遇上?再看屋里那个,懒得跟头猪。去外头稍微做点苦力活儿,就邀功似的身子一歪头一栽,扎在炕上不起来。两瓣子磨盘一样的肉蛋蛋,就像被502胶水粘在了炕席上,怎么喊都不带动弹。更别说指望着浑人下地干活儿了。
黄三娘收起马扎拎在手上,嘴里哼着曲儿,不缓不急跟着丈夫往家走。进了屋,一头扎进房内就没再出来。房间内很快传出几声人物对话,原来又去看《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了。一边看,嘴还一边磕瓜子。再听那灶上,很快也生了动静,锅与铲子正叮叮当当在里面搞着大动作唻。
“咱今晚吃肉焖茄子中不?”老徐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多拍些蒜瓣进去,俺喜欢吃大蒜的那股子冲劲儿。”黄三娘从嘴里吹出一个瓜子皮大声回应。吃了晚饭,她又坐回原来的位置追剧去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张大民的幸福生活》,而是换成一部琼瑶的爱情剧。剧中女主遭男主一家子人欺负,两只眼窝子汩汩地往外冒自来水。黄三娘也扔了瓜子跟着抹起了眼泪。再看那泪珠子,就像被断了竹杆儿的算盘珠子,滚在地上摔成了八瓣。这时,老徐扎着围裙走出灶房,一边用撩起的围裙擦手,一边安抚着:“多大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电视里的剧情那都是演的,不能当真,就是骗你们女人眼泪的。”
黄三娘整日吃喝玩乐,还特别爱上集去逛。逛大集一是图有热闹看,二是去买爱吃的东西,包括花衣裳新裤子。老徐也惯着她,由着她去买。反正每个月开回的工资,都一分不剩地交到她手里 。裤兜里有钱,想买啥就买啥,这种日子是多少女人梦想不来的。可人家黄三娘可以啊!于是,大家伙没事时就又糟践起了黄三娘。都说她人长得也不咋样,两只大奶子也没她们的大,屁股蛋蛋也不够圆滑,怎就走了狗屎运,寻了老徐这个三美老公。三美,在当地被女人们当成衡量男人的标准。何为三美?一是相貌美,二是心灵美,三是情感美。谁要是被老徐爱着看对了眼儿,那就是白馍往油里滚,这辈子只等着吃香的喝辣的了。她们眼里的羡慕嫉妒恨,黄三娘怎会不清楚?但恨也是白恨,谁叫她们的老公不是老徐?除了那些眼红的女人,对黄三娘恨得牙根儿生痒的,还有老徐的妈,她的婆婆刁老太。
三
老太太每每看到自家儿下了班,扔下车子就去摸锄头,心是又气又疼,她看黄三娘的眼神就变得不太好了。呸,恁个浪胚子,一天到晚跟头猪似的只知道吃喝玩睡,人营生不干一点儿,养头猪还能下崽养肥了换钱,养恁个人毛球用处没有。但她更恨自己的儿子,好好的一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工作有工作,怎就对一个女子言听计从呢?丢了男人自个儿的脸不说,还把她当娘的老脸也丢到国外去了。
每日清晨不必公鸡催醒,她婆婆的叫骂就会将人们从睡梦里拽回人间。刁老太骂起人来声音又尖又亮,还自带着拖腔。像走街串巷拖着长音儿的卖货郎,又像村里高音喇叭里秦腔女演员的唱词。黄三娘住在她婆家的拐手处,两家的房只隔一道窄窄的夹道。只要人耳不聋,刁老太的骂声都能听得见。骂声一大声音也跟着急,她就立马出溜着从炕上往下滑。提上鞋后跟儿咚咚几步来到门口,眼看着就要拨开门闩,老徐就出来了。
“回去!”老徐扯着她的胳膊就往屋里拖。“恁也亲耳听到了吧!这可不是俺往恁老娘身上泼脏水。恁听听恁听听,她这都骂些啥子嘛!一把年纪还要不要脸了!”黄三娘气冲冲地甩掉老徐的大掌,又拼着力气往外挣脱。“回去,算俺求恁行不?恁就当她上了岁数没几天活头儿,权当她犯浑行不?”“凭什么!俺一不偷人二不抢人家东西,凭啥要洗净脖儿等着她来砍?俺买吃喝买新衣服,花俺男人的钱犯了哪门子法?凭什么要遭她骂!”黄三娘梗着脖儿像炸了毛的鸡,一只手拼命地扑腾。那架势是要跳出门儿冲到刁老太面前,跟她不拼个你死我活 ,誓不罢休。
“不要听她瞎掰扯!家和万事兴,只要咱们一条心把日子往好了过,外人想咋说就咋说去。娘那边,俺去做工作。”听着丈夫低三下四地央求,黄三娘心里的火气才稍稍有所消停。
“哼!不是老娘怕她,是看着她一把年纪,给她三分薄面不稀罕去计较。”“对对对,俺家娘子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不跟她一般见识。走,回屋回屋,给恁做捞面吃。吃了饭俺还要上班唻!”黄三娘最爱吃的是老徐的捞面。面抻得劲道有嚼头,尤其用那烀好的番茄丁汁浇盖上面,挑一筷子面条再喝一口面汤,估计皇帝老儿的御厨房也没这等美食。
一场风波因为老徐连连哀求,犹如浮上水面的皮球被强按下去。有那么一阵子,刁老太再也没有在大清早里扯起嗓子骂。老徐每天也继续去上他的班,做他的会计工作。地里的庄稼也都下了种,苗子未长齐,施化肥还为时过早,村口的大槐树底下,又聚集了一波闲散的人。大家吹吹牛侃大山斗嘴皮,时不时有笑声从村口传递出来。
在别的妇女,被自家剪不断理还乱的扎心事缠着脱不开身,黄三娘却活得优哉游哉。丈夫老徐,工作阶段性的会计事务又开始忙活,回家的时间也变晚了。一个人守着空旷的屋子实在是无聊透顶,黄三娘的心就像挂在了风筝上,跟着丝线飞远了。有人问,黄三娘不管娃吗?不给娃洗衣做饭伺候娃上学下学?一通忙活,日子就不枯燥了呀!你想不到的是,黄三娘一辈子没生过蛋,连趴窝的机会也不曾有。不生娃的女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窃窃私语着比画。因为想要娃,她喝了不少的药汤。如若从刚结婚的头几年开始算起,没有三五垫瓮也差不离。看着她不停地仰着脖儿往下灌黄汤,一张小脸被药汤泡得黄灿灿的干吊在那里,老徐的眼睛就热辣辣得不好受。媳妇这可是为了他徐家的子孙后代在遭罪啊!但一想起娃,老徐又狠了心不去看黄三娘的黄脸。那几年,老徐陪着她走南闯北看医问药。腿杆子跑细了,腹上的赘肉减没了,就连老腰也不再直溜了。即便这般,老天依旧不讲情面赐予他一男半女。这时间一久,老徐也想开了。没娃娃倒也清闲了,不用接送读书,也不必交课本费,连穿衣吃饭的钱都省了。再说了,两口子的世界未尝不好,还落了个轻松自得无忧无虑呢!既然娃不肯来家里,那就把媳妇当娃养。人这一辈子,咋活不是活?再看看那些养了一群娃的人,临老临老,还不是被娃弃在街上不去管?想明白这些,老徐心里一下变敞亮了,不再带着黄三娘走南闯北去求药,那些黄连汁的药汤,也不强逼着她去喝。也是神了,不喝苦汤的黄三娘,脸色竟然一天比一天好。皮肤吹弹可破,像剥了壳的鸡蛋。老徐见了,心又猫抓狗咬对她爱得不行。
四
老徐加班的日子,黄三娘依旧去大槐树底下听人讲段子说故事。但到了饭点儿,或者中途有了营生,说故事和听段子的又不得不离开。一来二去 ,不等到太阳西挂,就将黄三娘就和几个又聋又瞎的老人晾在树底下。和几个老家伙天聊不成,也没得笑话讲,就那么干杵着。远远看去,像土里埋了几节木棒棒怎么看都滑稽,还是抬屁股走人吧!黄三娘回到家,电视看烦了,女主哭天抹泪的嚎啕声不但引不起她的同情,反倒生出几分反感。闭了电视,她身体搭在炕沿上发起了愣。孤独无聊洪水般再次逼来。就在这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村东头二猴子的二女子,小名春妮儿来了。
“婶儿,俺大让恁去一趟唻!”她听了心里咯噔一声。二猴子平时与自家没啥交集,为啥来家喊她去?
“恁娘呢?”“在灶上烧火哩!”黄三娘听后放下心来。一想自己在家也没意思,那就跟着春妮儿走一趟呗。常言道朋友多了路好走,况且二猴子与老徐是小学同学,两家平时也无过节,兴许人家有事求咱哩!
进了二猴子的门,听到有吵吵声传来。声音是从靠近主屋的偏廈传出的。屋子开着窗,一股子土烟的味道,正攀着窗户往外爬。听那动静,里面估计不止一人。再见二猴子一脚蹬在门槛上,一只手正敞开半扇屋门。他上身披着件灰色半褂,露出里面贴身的汗衫。白色的衣衫被汗渍染成半黄。见她来,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花。
“欢迎欢迎啊!快进家里来。”说罢推开另半扇门,朝黄三娘做了个请的姿势。黄三娘屁股刚搭在板凳上,二猴老婆就扎着围裙从灶房里出来了。“她婶子,怎从来不来家里耍?街里街坊的, 以后可要常来啊!”黄三娘冲着二猴子老婆欠了欠屁股,心里涌上几分暖意。这家人虽不常接触,还怪好着唻!二猴子老婆说灶里有火,就又折回灶房。二猴就吆喝着二女子,去端来花生和大枣放在黄三娘面前,一个劲地催着她快吃。这时,只听偏廈又传来几声吆喝。见她好奇,二猴子就说,几个朋友在偏廈耍牌唻,要不咱过去瞅瞅?看她犹豫,连忙说,“都是熟人,去瞅瞅嘛!干坐在这里怪闲得慌。”这时,二猴子老婆大概是烧中了火,把身上的围裙解了,也过来劝黄三娘。还亲热地上前扯起她的一只胳膊,“走,咱也过去耍耍。恁家老徐又不在,一个人囚在家毛意思没有。一起过去嘛!”就这样,黄三娘被二猴子老婆连拖带拽弄进偏廈的门里。
推开门,一股子旱烟味儿立即扑了过来。撞了两个女人满怀满脸。“都别抽了别抽了,吹得满屋子都是烟味儿,也不怕把脸炝成黑包炭,照顾一下女同志嘛!”门里几人也很听话,赶紧掐灭了烟火。少了烟锅味儿,黄三娘这才看清,偏廈的八仙桌边上围了四个人。有三个貌似认识,赶大集时照过面,其余一个是副生面孔。人单坐着,上半身就显得高挺,想必是个大高个儿。细看这人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小眼睛塌鼻骨长眉毛,两只大鼻孔像两节小烟囱。
“唉老六,恁不是有事着急走吗?让出地方让小黄进去坐。”二猴子虽与老徐同岁但比他大六个月,街面上,二猴管老徐称弟,黄三娘自然是弟媳妇,喊她小黄也不为过。那个被喊作老六的立即起身,客气地把板凳让给了黄三娘。似乎真有事儿催着,很快就离开了。但黄三娘却不肯过去坐。
“俺又不会打牌,坐过去碍事儿。”黄三娘连连摆手。可二猴子和他媳妇不干了,又生拉硬拽硬将她弄了过去。“耍耍多好。这东西又没武艺,多耍几次就会了。”黄三娘半推半就中,就在他们的传教下摸起了牌。几场下来,还真学会不少东西。临散场,竟有点意犹未尽还不舍得走的意思。别人走了,二猴子媳妇也搀着她的胳膊,将人往外送出。“妹呀,恁咋这等有慧根一学就会哩!难怪俺家猴子背地里直夸恁不仅人长得好看,脑子还活泛。说俺们这些笨货可不敢跟恁比。俺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猴子媳妇一只手轻轻拍着黄三娘的手背,嘴里一个劲儿地夸,唾沫星子都溅到她脸上了。可黄三娘并不恼,反倒有些沾沾自喜。她在心里也觉得自己够聪明。打牌,换作之前她可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经过了今晚,竟然也学了六七成。难道自己真像他们说的有天赋?
进了家门,老徐正在灶房里下面。他一边搅动筷子一边问她去了哪儿?黄三娘就把今晚的事儿一股脑跟他说了。一看老婆面带喜色眼睛发亮,老徐心里还挺高兴。他说,以后多去玩玩不打紧,窝在家里闷得慌。
之后的日子,黄三娘去大槐树底下坐了一会儿就赶紧往家里走,再后来就干脆不去了。她坐在家等啊等,可等了多日也不见二猴子打发二女子再来喊,心里还挺不得劲的。一日下午,她去菜地薅了一把小葱,经过二猴子的家门。只见街门虚掩开了一道细缝子,有吆喝声从院子里撞出来,撩拨着黄三娘的心被猫抓一样。她真想推开门冲进去,可又觉得唐突。待她走远,就听偏廈里有人讲话,“二哥,咋不喊那姓黄的女子来摸牌了?”“不着急,兴许人家这会儿正忙着唻!”二猴子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但这些他不想暂时往外透露。一日,黄三娘又握着大蒲扇在大槐树底下跟人闲聊,见二猴子夹着烟凑到讲故事的老黑跟前,眼睛忽地亮了。她拎起马扎,佯装爱听故事的样子也凑了过去。可人家二猴子太专注于听讲,眼睛扫都没往这边扫。黄三娘的心一下子就恓惶了。
又过了十天半个月,老徐依旧加班忙到很晚才回家。黄三娘正在屋里吃捞面,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春妮儿。“婶儿,俺大让恁过去耍唻!”春妮儿蹦蹦跶跶在前头跑,黄三娘紧撵着妮儿的步子往她家走。进了门里,只见人又坐满了屋子。除了之前三个认识的,那个头发打理整齐长相好看的高个子男人也在里面。大家冲她笑,高个子男人也拿巡视的目光盯着她看。二猴子见了她,嘴一咧地,立马将板凳拖至她面前。
“小黄啊!大家伙正念叨着,上次走了,恁咋就不再来了?俺们正检讨,说是不是哪个说错话惹恁不欢喜哩!”黄三娘瞅着一本正经瞎掰扯的二猴子,心说:话都在恁嘴里煨着唻。恁见天见俺面,也没提让俺来耍耍,现在还倒打一耙了。不过,这些话她只在心里念念嘴里没说,就胡乱吱呀几句,让别人也没听清讲的啥。
五
几人很快围着八仙桌坐下,一阵噼里啪啦地敲打,黄三娘的心里就敞亮了不少。临走,二猴子递话说,“再也不敢玩消失了,有空恁就过来耍。”黄三娘也就借坡下驴应允下来。天已黑透,大门一开外面黑漆漆的啥子也看不清。虽然距家几步远,黄三娘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犹豫时,鼻尖闻到一股轻微的烟味儿,见是那个高个子牌友来了身旁。
“俺送恁吧!这天怪黑的。”男人简单的一句话,就让黄三娘觉得心里的怕被剪掉三分。高个子男人一直将她送至家门口才走的,临走还小声嘀咕一句:俺叫王伟刚。声音尽管很低,但在空寂的夜晚却生出鼓点的力量。以至于她回到家上了炕,耳窝里还回响着那个声音。王伟刚,名字如人一样响亮。
后来,老徐的单位不加班了。回到家却不见老婆照面,去大槐树底下找,有妇女就说她都有些日子不来了。老徐在村里转悠一圈儿,也没找到人。他突然想起了二猴子,步子忍不住就往他屋这边拐。走到二猴子家门口,见大门闭得严丝合缝,正想走,隐约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鼻孔还能闻到似有非有的烟味儿,他就推门进去了。进了门,见二猴子从偏廈伸出头朝外张望,看到是他,立马堆起了笑容。
“是徐光呀!”说罢就抬腿出了房门。老徐没说话,拔腿就往房里走。“来找小黄对吧!黄儿,徐光喊你来了。”喊话间,徐光的脚已经迈进廈房,也一眼看清了里面的人。在那张旧的浑身冒着包浆的八仙桌旁边,黄三娘正端坐那里,手里还握着一把牌。见自家男人来了,黄三娘面上一慌忙甩掉牌,两手齐用去扒拉身前的那通红的钞票。这么明显的动作,眼不瞎的人都会看见,徐光直看得两眼冒火。
“恁,恁们……”话还没说出口,徐光就被二猴子抱住了肩头。“大家就是耍耍,恁可别当真啊!”说完,就把人往屋外带。那边,黄三娘收好钱,红着脸走来老徐面前,伸手抄住他的胳膊嗔怪道,“俺们都是瞎耍的,叫什么叫?倒是恁,一声不吭就闯入人家里来,是信不过俺吧!”说罢,头一昂身子一扭,拔腿往门外走。徐光挣脱二猴子的大掌,从后面追上去。并不是他有多畏惧女人生气,他就是想追上问清楚了,这牌为啥耍着耍着,就扯上钱了?
二人回到家,都没给对方好脸色。黄三娘也不知是做贼心虚还是甩牌甩累了,手没洗脸没擦,一骨碌躺回了炕上眯上了眼,任凭徐光怎么问都不吭声。徐光一人唱了独台戏,大概感觉没意思,就往客厅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什么,他就摸出钥匙开了柜门,在里面翻找起来。等他把那个装钱的木箱子开了一看,傻眼了。里面码得整齐的一摞钞票,只剩下薄薄几张。他又从旁边摸起一本红色的存折,打开一页一页地翻,看清上面并没有多出一排数字,似乎明白了什么,就抱着木匣走到炕沿儿边。
“恁说,俺让恁去存下的那些钱哪去了?”黄三娘依旧闭着眼不吭声,被问急了,干脆把身转过去,留一个脊背给丈夫。
“那些钱是不是恁拿去赌了?恁他娘的说话呀!”话一出,黄三娘腾地睁开了眼,她坐直身子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徐光,似乎对他有些不认识了。自结婚这些年,徐光爱她什么都依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大声跟她讲话,更没骂过她。这还是老徐吗?她突然对眼前的男人感到陌生。
“恁讲!那些钱哪去了?”徐光并没有被黄三娘瞪大的眼珠给吓蒙了,反而又往前挪了一步,两只大手分散落向她的肩头。“恁讲,恁讲啊!”他按着老婆的香肩摇晃着,嘴里继续嚷嚷着,“那些钱恁干啥不行?非得拿去赌?”黄三娘似乎被他摇醒了,她将胳膊奋力一甩,两只香肩就从徐光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恁的钱给俺花,俺怎么花恁甭管,怎么花都是花!”她阴着脸,把屁股往里挪了挪,扭过头不去看他。“俺娘住院要钱,恁偏捂着不让给,却拿这些钱往枯井里塞,恁还有心没心?”徐光身子往后退了退,手指着黄三娘。可黄三娘抿紧了嘴不说话,任凭他怎么吼。此时的徐光,真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苦难诉,他就冲出门外,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不一会儿他又钻进厨房,只听灶房里,很快传出叮叮当当的剁菜声。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声音由着厨门溜出院子,又从院子飞进卧房钻进黄三娘的耳孔里。黄三娘躺在黑暗的一角身子微微打战。结婚这么些年了,徐光头一次发这种火,甚至连人都骂上了。讲真的,她还真有些害怕。见惯了男人柔声细语的模样,像今天这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鲜见了。
那天晚上,是两夫妻自结婚以来头一次分房睡。黑暗中,黄三娘感觉不到枕边的温热,也听不到入耳的呼噜声,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有那么一刹那,她想跳下炕去里间向他承认错误,还想冲他撒撒娇耍耍小性子,再将人拖回卧房一起睡。可她终是没那么做。这一晚,她辗转反侧,眼前像演电影,又过了一遍她坐在八仙桌旁摸牌点钱的画面。那个贪恋赌桌,形骸放荡的女子是她吗?那个和其他男人眉来眼去的女子是她吗?她的眼前,甚至还晃出那张好看的脸,也映出了高个子男人对自己的体贴和痴迷撩拨的眼神。她甚至还在心里想,即使他们闹掰了又能怎样?大不了离婚。这些日子她早就摸清了高个子男人的情形。他说他老婆跟一个卖酱油的小贩跑了甩了他,他的婚姻多灾多难。这样的好男人也会遭遇抛弃,她都觉得为他痛心。
六
第二天,黄三娘醒来时老徐已经走了。灶房内没有开火,冷锅冷灶扎在一起觍起脸子。地上有一堆被摔烂的瓷盘瓷碗,雪白的碎渣渣散落一地,就连煤气灶台面上也落下一片。黄三娘将它们收拾了也没做饭。这几年,都是老徐弄俩人的早餐,她每天清早起了,洗了脸刷完牙,只管坐下拿嘴吃了。想起这些,她又觉得对不起男人,将他辛苦积攒的钱填入了枯井里。赌博,那不就是填枯井吗?没听说有谁靠它挣下一栋屋子,养活了一家人。可她也不想这样啊!那些钱没了她也心疼。可,可事情咋就愈演愈不顺着当初的想法走?黄三娘坐在餐桌旁,拿胳膊肘拄着桌面两手托着腮,眼前又映射出她进二猴子家耍牌的情形。
当初,他们只是单纯耍耍,不动钱。可耍着耍着,就有人提出这样耍有啥劲?跟小屁娃过家家似的,太幼稚。于是,王伟刚就提出耍点小钱,还刻意提醒说,“咱都是有家庭的人了,牌只耍小的。俺提议要限制在十块钱以内。十块钱对谁都没有影响,不会影响到家庭的吃喝拉撒,更不会使夫妻感情破裂。他当时说这话时,旁边的人被逗得哄堂大笑,她还跟着笑了,笑这堆人话有趣人实诚。那天,他们还真每人掏了十块钱放在面前做赌本儿。几场牌甩下来,他赢了三十六块,而她输掉了十块钱。散场她要回家时,王伟刚看到身边没旁人,就掏出十块钱要塞回她口袋。她推脱不要,说输了就输了,愿赌服输。可王伟刚生拉硬拽,坚持把十元钱还给了她,还说赚女士的钱,那他成什么了?十元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买了黄三娘对王伟刚的几分好感。还觉得他是个真爷们儿。他老婆离开他,纯属让鹰戳了眼叫猪油蒙了心,弃这样的好男人不要,二百五一个。自那次以后,黄三娘与他之间的隔阂就少了。有些事她也和他讲。而他呢,自己的私事也讲给她听。两人成了一对坦诚相待的异性朋友。但这男女之间,哪有纯粹的友情?往往举着友情的牌子,干的却是些龌龊的勾当。也不知从哪天起,也不知是哪个牌友,打着打着就掏出一张一百块的,后面的人也跟着比赛似的往外掏。他们的赌注越压越大,输的钱也越来越多,当然,赢钱的那个嘴都咧成水缸了。轮牌技,黄三娘并不算好,一天输个千八百儿也有。记得头一次她一下子输掉一千八百块,赢钱最多的就是王伟刚。散了场,王伟刚看没人瞧见,还把一千八还给了黄三娘,黄三娘也就是在那一刻,彻底喜欢上他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充了电的烙铁,正一点一点地升温,直到王伟刚那日将她揽至怀中去偷亲她的脸蛋,她对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黄三娘不记得她到底输了多少钱。但她也有赢的时候,只是概率极少。这些钱王伟刚弄走不少,其余被两个牌友瓜分了。但黄三娘对他们恨不起来,尤其是王伟刚。这些钱给了他,心里反倒安生了。那个时候,她满脑子都是高个子男人,似乎已经将徐光从心里赶走了。要不是老徐爱她疼她相信她,也不至于家里钱少了这么久才察觉。
晚上,徐光破例没有回家,黄三娘一直等到深夜十二点没睡觉。外面的门,依旧关得严丝合缝,一点动静都未发出。又过了两日,老徐也没回。这几天,黄三娘也没心思去打牌,更没去大槐树底下听段子,脸不洗头不梳,就坐在炕上干等着。到了第五日,终于等不下去了,她就去问婆婆。不出意外,刁老太依旧用她那张不依不饶的嘴,将她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可这次,黄三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没和她对着干,无精打采地家去了。晚上下大雨,黄三娘听着雷声就在耳根子旁炸裂,吓得哭出了声。徐光在时,一听说天气预报有雷雨,都会先去把门窗关严实了,然后二人并排坐在炕上聊天。如果是晚上,则一起钻进被窝紧搂着,生怕雷声把媳妇给吓坏了。现在倒好,男人被气走了,雷打得再响,身旁也没人陪着。听着由远及近的雷声,黄三娘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又嚎哭了一场。等到雷声远去,她就麻溜地给王伟刚打电话。男人很快夹持着摩托赶来了。人还未到,黄三娘心里还怕万一被徐光撞着了会很难堪。可王伟刚都来了,还将她抱到摩托车的后座,又到她从后面搂着他的后腰跟他走了,徐光也没回来。黄三娘在心里想,她和徐光这算不算彻底完了。
黄三娘在王伟刚家住了三天才回到家的。他家住的是新房,虽然是农村普遍的红砖红瓦浇盖水泥混凝土的,但房子宽敞光线明亮。六间主屋,外带着两侧都出了廈子。屋内家具也一应俱全,别人该有的他家有,别人没有的他家也有。当然,这些是次要的,主要的还是男人对她的好。整整三日,都是男人做好饭端到她面前让她吃。王伟刚对她有耐心,每顿饭都要先问她好吃啥?只要她想吃的,他就去买回来做给她吃。这三日里,男人除了出门去买了一趟菜,去小卖店买了一瓶醋,其余时间都在家陪着她。有那么一刹那,黄三娘觉得跟他一起过日子未尝不好。于是,她就把对徐光的记挂慢慢放下了,徐光待她是不错,但他那个妈始终对她不待见,两人一见面就掐。也应了那句针尖对麦芒了。黄三娘一想起这些,头就觉得大。她甚至想起了离婚。他们没有娃,真要离,牵扯的东西也少。再说,如今时代不同了,离婚又不丢人。拧着扭着,非要将感情不和的二人捆在一起过日子,那才叫缺德。想着想着,心里的不快消散不少。黄三娘突然想起王伟刚之前说他还有个娃,怎没见到呀!问了,王伟刚就说,孩子住校呢!两个礼拜才回一次。她也就不问了。
七
到第五日时,黄三娘坐不住了,她要求回家看看,让他将她送回去。进了门,看到丈夫徐光竟然回了家。见她进门,老徐眼里不仅没有光亮,反而把脸子拉得一尺长。老徐撇下她进了厨房,里面的锅碗瓢盆儿很快就跟着噼里啪啦造起了反。黄三娘没理他,去里间整理自己的衣裳。徐光烧熟饭也没喊她,自个儿在灶房吃上了。黄三娘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徐光那可是村里公认的模范丈夫,搁在以前,自己不上桌他这碗就端不起。这才几天工夫,他就这样了。哎!黄三娘叹息一声,都不知跟他咋相处了?但她不清楚的是,徐光不光是生她输钱的气,还生她跟王伟刚走的气。其实雷雨那天,徐光是回了家的。生气归生气,一想到老婆怕打雷,他硬是深更半夜冒着黑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骑到村里大槐树旁,雨就停了。他就慢吞吞地推着车朝家走,思量着该如何和老婆相处。这时,一辆摩托车忽闪着大灯从他身边经过,拐了个弯竟在他家门口停下了,不多时他的妻子就出来了。他眼见着黄三娘上了摩托车还将人搂得紧紧的,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等他们走了,他也骗腿上车骑回了厂里。回厂的那几日,他管厂长要了一间房住了进去,厂长当时还调侃他说,是不是跟老婆干架,被人撵出来了?被撵出来倒好了,说明老婆心里有他,喜欢跟他置气。如今可好,人都跟着相好的跑了,想置气也没人去置!他在工厂的库房里一住就是六七天,实在憋不住了就回来了,哪知到家一看人依旧不在,他的心就彻底凉凉了。
黄三娘回到家有两日了。两日里,徐光一句话没跟她讲,早上起了自己弄点吃的就去上班,下了班扔了车子就跟朋友去喝酒。经常是半夜三更醉醺醺地被人送回来。结婚这些年他不酗酒,甚至都没人找他喝过酒,他现在去找谁喝,黄三娘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本想着只要徐光能对自己服个软,说几句软乎的贴心话哄哄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她也打算一门心思跟他过。他不在的几天里,她思想了很多。别看现在外头这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就怕将来结了婚生米煮成熟饭,男人就变了性子。徐光的脾性她是知道的,对自己没外心,即便她不能生娃也没嫌弃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放不下徐光。再看徐光,似乎铁了心跟她置气。不仅酗酒还喜欢骂人了。饭也不做了碗也不洗了,臭衣服还攒了一堆等着让她洗。
“去,把俺那堆衣服洗了。洗不干净俺可不中。”说罢推起自行车就走了。黄三娘坐在院子里搓洗着脏衣服,越洗心里越委屈,嫁给他这些年了,他还从未指使她干东干西。以前看她洗,他还不让呢!说就这几件衣服,自己耍着就洗了。就连她自己换下的包括贴身衣物,他也不嫌弃地一并洗干净了。
徐光上班期间,王伟刚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说想她了。黄三娘捧着电话,像个挨了家长批的孩子,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掉。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俩月,一日,黄三娘被几个妇人拉着去逛商场,扭头看到徐光正跟一个女的并肩走,两人还有说有笑地过了马路朝西去了。黄三娘注意到,那个女的虽然没有自己好看,但很年轻个子高身材也好。身上还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当晚,黄三娘就连哭带骂跟徐光闹腾起来。尽管徐光一再解释那女子是自己的同事,俩人是被领导派去采购物资的,可黄三娘偏不信。又是揪耳朵又是拔头发,弄得老徐像个被揪走半边毛儿的鸡。
“好吧,恁要是想听这话,那俺就说了。俺对恁没感情了,咱们离婚吧!”见老徐动了真格儿,换作黄三娘傻眼了。一个月后,他们还真协议离婚了。房子归老徐,存款留给黄三娘。其实,这婚要是刁老太不在中间拦着,手续办得更利落。婚姻的失败,让徐光对生活心灰意冷。家和人都没了,紧抓着那些身外之物又有何用?他本打算把房子和存款,统统给了黄三娘,不枉她跟了自己一场。想当初,他是真心爱她的,哪怕她不生娃,不能给徐家传宗接代。可老太太不让了,说房子是他爷他爹留下的,那可是祖屋,要是白给了外人他就是不孝。黄三娘本来也没打算要房子,离了婚她会再嫁,房子是个死件又带不走。即便要了她也没脸回,见了还心生膈应呢!协议公证后快速生了法律效应,她就拿着存款离开了。况且村西口的桥头上,一辆半新嘉陵摩托车停在那儿好久了。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朗的男人正斜靠一旁,脚踝处铺着一层烟屁股。
八
就这样,黄三娘这边离了徐家门儿,那头又跟着王伟刚踏进王家。王伟刚用摩托车驮着她跑了有一阵子,最后在一处落旧的低矮门楼前停下了。陌生的村庄陌生的房屋,看得黄三娘有些措然。
“伟刚,恁这是带俺来串亲戚?”王伟刚不说话,而是推开门往里走。她也赶紧跟进去。屋里的正间坐着一位七八十岁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老太太怀里一只手还揽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只见她正拿着烧火棍往炉灶里捅,很快就从里面扒拉出两个黑乎乎的东西。一股子烤红薯的味道随即而来。
“熟了唻!”老太太好像很高兴,一双黑手正想扒开红薯皮儿,抬头看到二人,嘴一咧笑起来,露出两排粉红的牙槽。
“人接来了!赶紧上炕。”说完也不再理睬那两个黑不溜秋的丑家伙,把怀里的娃朝地上一敦,起身朝里间走。
“爸爸抱!”小娃突然冲着王伟刚伸开两只小双臂,嘴里奶声奶气地喊。黄三娘一听傻眼了。她扭过头看向王伟刚,男人也不避她的目光,大手一捞就将娃抱在怀里。“他,他是恁儿子?恁有俩娃?”黄三娘声音有些颤抖,不相信眼前的这些。“不是他的娃又会是谁的?遭天杀的娃的妈,怎忍心抛下他爷俩儿就跑了!”老太太掀开布帘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攥着一盒牛奶。“这是俺妈,事到如今俺也不瞒恁了。俺离过两次婚,大儿子被他妈带走了,小儿子他妈不要,也留下跟人跑了。就是她要俺也不给,这可是俺老王家的种,凭啥让她带去管别人叫爸……”黄三娘的耳孔像被利器刺了一个洞,嗡嗡声一直在里面吱吱地叫。
王伟刚的确骗了黄三娘,之前的那个连带着两个偏廈气派的大房子,是他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带着老婆去东北走亲戚,将钥匙留下,让他帮着看看家,再给家里的狗和猫喂喂食。“俺不是有意骗恁唻,俺是真心喜欢恁!”王伟刚把怀里的娃又往上托了托说。“骗子,大骗子……”黄三娘哭叫着朝他的身上一阵打,吓得他怀里的娃哇哇大哭。她哭着哭着瘫坐地上,好半天没起来。家里老父母都已仙逝,能亲近的只有哥嫂了。可嫂子为人凶悍得理不饶人,尤其那张嘴太碎,跟左右邻居都吵了个遍。大家看她来,躲得远远的。都说: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哥在家不管事儿不管钱,像个闷葫芦,平日被嫂子捏圆搓扁不带吱一声。这样的娘家,怎会收留她一个白吃饭的?黄三娘左右一衡量,捂着脸又呜呜地哭起来。
在王伟刚家里住下后,黄三娘才真正体验到什么叫穷。王伟刚没有工作,平时都是干些鸡零狗碎的活儿。譬如别人家薅花生忙不过来缺个帮活儿的,就有他。人家要雇人垒个鸡窝,他也去。再或者去粮库帮着扛扛粮食包,但那些都是季节活儿,今儿有明儿没的,钱也挣得分散。因为没有固定经济来源,家里还有个娃要养,老父母也已到了古稀之年,头疼脑热用钱的地方不断,日子就过紧巴了。他家里还种着六七亩田,平时也指望着它们吃饭穿衣出零花钱。但这几年粮食不太值钱,如若再摊上个旱灾水涝,地里的庄稼不仅卖不上钱,连本钱都能搭上也有可能。这也是很多年轻人宁可外出做苦力,也不愿在家种地的原因。
自从住进了这趴趴窝,黄三娘连肠子都悔青了。家里日子不好过吃喝自然跟不上,穿好衣服更别想了。王伟刚曾几次提出要两人去把事儿办了,黄三娘都没吱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正就一直拖着不去办登记。王伟刚心就急了,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搞到手的媳妇,可不能让她飞了。于是,他偷着拿走了她的身份证,还把她从徐光那边带回来的银行卡也给没收了。其实,对过多了好日子的黄三娘来说,那里面已经没有几个钱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王伟刚眼里,那区区几万块却是笔大数目,就是他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也不一定能换来这些钱。结婚那日,黄三娘连笑都没笑过,不仅没笑,甚至还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过。婆婆在她婚后的第九日里,一头栽在灶台前再也没爬起来。老太太大概是看到儿子能娶到这么个漂亮的媳妇,一下子高兴过了头,才脚底一滑失去重心。将人送去医院一检查,说半边身子没反应得了偏瘫症。人住进医院里,不仅将她卡里的三万块花了个精光,还拉下一万三千块钱的饥荒。这些,让黄三娘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她的苦日子也开始了。实在没钱交了,医院嚷着要停药,没法子只得提前办理出院。老太太躺在炕上不能动,要人伺候吃喝不算,还要掏屎端尿。加之王伟刚经常要外出下苦力,留下的小娃她要照顾,黄三娘通常是顾了这边顾不了那头,恨不得从身上扯下一根猴子毛儿,变出无数个小猴子帮她干活。王伟刚不在时,六七亩田全压她一人身上。遇到秋收夏种,忙得她像一头叫驴,一天都捞不着吃饭。没人的时候,她瘫在地头看着那些一片片还未收割完的庄稼,看着自己曾经娇弱的小手,掌心里裂开一道道的口子,手背也皴裂成了老树皮,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负责着一家人每日的吃喝拉撒,还要管地里的庄稼。她因为买一把小葱能省下一块钱,跟小贩争跟小贩吵,脸红脖粗的跟个油腻腻的脏婆娘没啥两样。为了能将粮食多卖一厘钱,她对粮贩子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讲好话,低三下四地求人家行行好。她打熟悉的人身边经过,人都走远了,人家还不相信那个穿着臃肿蓬头垢面的人会是她。残酷的生活,已经扯烂了她的遮羞布,将她搓揉成一个惯于插科打诨粗俗的人。她这些突兀的转变,也是再见徐光时,对方无论如何所不能接受的。
那日,她是在镇粮店门口见到徐光的。徐光一只胳膊肘里挎着一只精致的女士包包,另一只手紧抓着一名女子的手臂,那模样像抓了一件无价之宝手里。他扶着她从粮店出来,紧张的模样令人发笑。对,她就想笑,笑他的紧张兮兮,笑他为了个女子将他男人的尊严扔在地上。当看清是她,徐光身子一怔,人就发蒙地站在原地。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但,这是他认识的他的前妻黄三娘吗?旁边的女子也感受到丈夫的不妥,也跟着停下脚。黄三娘这才看清楚,女子被肥大的衣衫掩盖下的肚皮已微微隆起。尽管她没生过娃,也没机会做孕妇,但孕妇的模样她是见过的。令她感到惊讶的远不止这些,这女子,居然是她逼着徐光承认出轨的那位。黄三娘像见了豺狼虎豹一般扭头便跑,一直跑出很远很远才停了脚。她扶住一棵白杨树的树干大口地喘气,这才察觉眼睑处凉飕飕的,像是有冰片敷在上面。拿手一摸,竟然摸到了一摊水渍。那是滚落的泪珠被风吹散,紧紧贴上脸颊的冰凉感。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错过终究是错过了。她傻傻地走,一直不停地往前。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昨日的一切,那些被幸福包裹的种种又在脑海里跳跃,那张俊脸又浮现在眼前。那个对自己一心一意,视自己为心肝宝贝的男人,再也不属于她了。一想起刚刚的一幕,她的心就抓狂得厉害。她承认自己嫉妒地要发疯了。就在刚才,她甚至有要跳过去,推开男人扶着女人手臂的冲动。然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呢!那是人家小夫妻之间的事儿,关你一个外人有个毛球。
泪花儿又在眼窝里打转儿。她的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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