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龙媒贾人子，年少倜傥美丰姿。
因喜歌舞从梨园，锦帕缠头如仙子。
十四入庠即知名，父老罢贾嘱子继。
书不可煮不可衣，由是始学做生意。
从人浮海遇飓风，几日几夜至都市。
其人奇丑见马至，群哗而走恐妖吃。
马见其人亦骇己，驱人逃遁啜余食。
久之马骥入山村，其间形貌与己似。
褴褛如丐不敢前，马息树下两对峙。
久之无虞始稍近，马笑与语陈所自。
村人遍告客非妖，然奇丑者终不至。
来者口鼻与己同，共罗浆酒奉马骥。
马问其人骇异故，尝闻祖父说怪事。
西去二万六千里，中国有人率诡异。
昔日耳闻今始信，问其何贫答之奇。
此国名叫大罗刹，都城北去三十里。
罗刹所重非文章，上卿美极民社次。
下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养妻子。
我辈初生视不祥，不忍弃者为宗嗣。
马骥请导往一观，鸡鸣而兴如赶集。
天明始达罗刹都，黑石为墙楼百尺。
红石覆顶如丹砂，处处房舍瓦见稀。
时值朝退冠盖出，村人一一告马骥。
相国双耳皆背生，睫毛覆目三孔鼻。
以次官职各怪异，越近常人职越低。
市人见马噪奔跌，百步之外看稀奇。
既归国中无大小，咸知村里有人异。
缙绅大夫争一睹，殆至马近窥门隙。
人曰有一执戟郎，出使异国多阅历。
遂造郎门郎果喜，目睛突出须卷密。
仆少奉命出使多，惟独未至中华地。
如今百二十余岁，上国人物来家里。
臣卧林下十余年，明旦引君见天子。
乃具饮馔修客礼，酒过数巡女乐起。
十余女子类夜叉，白锦缠头舞朱衣。
扮唱何词一不知，腔调节拍多诡异。
主人请拟中国声，马骥击桌度曲一。
主人欣喜亦称异，凤鸣龙啸未曾谛。
翼日趋朝荐诸王，下诏召见继又止。
二三大臣言其怪，恐惊圣体深惋惜。
居久与之饮而醉，把剑起舞随客意。
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之极。
请以张飞见宰相，先生厚禄不难致。
马曰不想图荣显，改头换面为游戏。
主人设筵邀同僚，客讶前媸今妍丽。
婆娑唱起弋阳曲，一座倾倒无不迷。
明日同僚交章荐，王以旌节召马骥。
王问中国治安道，马骥上陈蒙嘉懿。
赐宴离宫酒半酣，王问雅乐欲闻之。
马即舞效罗刹女，白锦缠头音靡靡。
王悦即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异。
久而百官识其假，见辄耳语使孤立。
憪然不安乞休致，乃给三月休沐期。
于是乘传归山村，村人膝行迎马骥。
马以金赀分旧好，欢声雷动皆感激。
吾侪小人受恩赐，明日海市求珍异。
马问海市系何地，四海鲛人大集市。
四方诸国去贸易，中多神人来游戏。
云霞障天波涛作，贵人不敢犯险地。
代购异珍赖我辈，今距其期不远矣。
每见海上朱鸟来，再过七日即海市。
马问行期欲同游，村人劝其惜贵体。
马曰我本沧海客，何畏风大浪涛急。
平底高栏数十客，十人摇橹如飞矢。
三日遥见水阁叠，贸迁之舟纷如蚁。
少时城下视城墙，墙砖皆长与人齐。
城楼高耸接云汉，维舟而入登海市。
市上所陈世所无，奇珍异宝光熠熠。
又见少年乘马来，云是东洋三世子。
世子凝视马骥问，莫非少年是外籍。
生揖道左述邦族，世子授生一骐骥。
乃出西城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里。
马骥大骇连失声，海水中分如壁立。
俄睹宫殿玳瑁梁，鲂鳞作瓦明四壁。
下马揖入谒龙君，世子启奏遇贤士。
生前拜舞施礼毕，龙君乃言客免礼。
先生文学追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
即授精砚龙须毫，墨气如兰雪光纸。
立成千言献殿上，龙君击节叹才气。
龙族宴集彩霞宫，龙君执爵问马骥。
欲将爱女配先生，马生唯唯谢美意。
无何宫人扶女出，珮环声动鼓吹起。
拜竟睨之实仙人，龙女拜已即离席。
酒罢双鬟挑画灯，导入侧宫女坐伺。
珊瑚床上衾褥软，帐外流苏缀珠玑。
龙王封为驸马尉，诸王争先宴马骥。
三日诸海游历遍，龙媒之名噪海市。
玉树一株可合抱，树干莹澈浓阴蔽。
夫妻啸咏绿阴下，花开满树类栀子。
每一瓣落锵然响，拾起又如玛瑙赤。
时有异鸟来鸣啼，尾长于身毛金碧。
声如哀玉动心旌，马生每闻念桑梓。
亡出三年恩慈阻，每一念及辄涕泗。
妾不忍夺膝下欢，仙尘路隔难相依。
生不自禁泪涟涟，势难两全女叹息。
明日马生自外归，王问可有故土思。
生曰孤臣蒙优宠，当图复聚容暂辞。
入暮话别女置酒，生订后会女抽泣。
归养双亲见君孝，两地同心即伉俪。
请君给娃取个名，龙宫名女福海子。
女乞一物为凭信，赤玉莲花一对稀。
女曰还嗣三年后，四月八日南岛俟。
鱼革为囊实以珠，嘱生珍藏吃数世。
天明设帐王馈丰，女乘羊车送海涘。
致声珍重女回车，上岸下马水合一。
自浮海去谓其死，及其归家皆诧异。
翁媪无恙妻另适，乃悟龙女言守义。
父为再婚生不可，纳婢谨志三年期。
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
一儿捉臂跃入怀，一儿大啼似嗔己。
遂共揽怀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秀丽。
额上花冠赤莲在，背有锦囊得书一。
忽忽三年红尘隔，盈盈一水青鸟寂。
结想为梦眼望穿，茫茫蓝蔚恨无极。
别后两月得孪生，啁啾怀抱颇解颐。
觅枣抓梨饿不死，敬以还君常绕膝。
赤玉莲花饰作冠，犹如妾在左右时。
克践旧盟君不二，之死靡他妾守一。
岁后阿姑窀穸日，当往临穴尽妇职。
龙宫福海皆无恙，或许还有再见时。
望君珍重不尽言，反复省书生揽涕。
两儿抱颈嚷回家，生恸抚儿儿愈啼。
雾鬟人渺烟波穷，海水茫茫天无际。
马生知母寿不永，寿衣棺椁皆备齐。
墓地松楸植百余，逾岁马媪果亡逝。
女子缞绖果临穴，众方惊顾风雷激。
急雨过处女已失，枯松转绿顺人意。
福海投海归去来，龙宫掩户时哭泣。
一日昼瞑龙女入，止之勿哭待嫁时。
珊瑚明珠龙脑香，嵌金宝盒作嫁资。
生闻突入执手泣，疾雷破屋女亡失。
异史氏曰：
花面逢迎人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
小惭大惭皆谄媚，小好大好是自欺。
须眉公然游罗刹，不骇而走盖几稀。
陵阳痴子抱璧哭，显荣富贵在海市。
（原文3741字，译诗2165字，2024.7.25.12：50.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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