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我有一个永远回不去的家。
生活了20年的大院,梦里总是出现在夏日夜晚,朦胧静谧,没有生气。从大院锈红色的铁门到建在矮阶上的四层灰色楼房,一路都是熟悉的。但走进门洞,却是一副陌生景象。
就像是搭建或拆除了一半的状态,建筑内部是裸露错落的水泥墙壁和阶梯,生锈的钢架整齐的交织,阻挡去路。楼梯有时会在上了一半时突然中断,钢架有时只留下让人匍匐着勉强爬过的小口,一条向上的路走着走着就开始像埃舍尔的楼梯一样,向下绕圈。
相对论 莫里茨 · 科内利斯 · 埃舍尔 1953一旦进入楼中,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窗户和缝隙,失去了出口,满目只有灰色的水泥和锈红色的钢架。
在这些不断重复的梦中,我只能一直被困在楼里。一心想要回到顶楼的家,却是求不得。
有时成功到达了顶楼,低矮的墙壁却突然延伸得看不到边界,暗红色的防盗门悬空在墙壁中间,抬头仰视只是让人绝望的距离,我连敲门都办不到。
幸运的话,还会看到穿着红衣的长发女人,和门一同被吊在高墙上。
同样的主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梦中,漫长的夜晚,尽是恐惧和绝望。
在挣扎中抓住的救命稻草,是“原生家庭”这个概念。它给了那些纠缠的梦魇一个因由,给了我一个出口。然后我用这稻草搓成麻绳,把自己牢牢捆绑起来。
没有人能不沾尘世的长大。
总会有家人,会有成长的环境,生来拥有,生即承受。这就是“原生家庭”。你无法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它却注定是构成你一生的基石。
待人处事的方式,对世界的看法;焦躁时的模样,爱人眼中的表情;讨厌葱还是香菜,喜欢读书还是旅行。在组成每个人的森林里,无论是果实累累的大树还是凋零瘦小的枯木,都是从原生家庭中生根发芽。
童年的被阻止的一次尝试,父母不经意的一个眼神,埋下种子,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长成参天大树。某一天突然倒下横亘在你面前,阻挡去路,压断手脚。
于是所有的痛苦突然有了焦点。
那些软弱无能、懒惰自私、任性锋利,所有自己不想接受的弱点缺陷,都成了不可逆转的创伤后遗症。无辜的受害者形象逐渐完整,指责你的人才是没有同情心的恶人。
原生家庭理论承担了我们不想面对的那部分自己,像是给流血的创口裹上浸满麻醉剂的纱布,伤口被掩盖,疼痛也感觉不到,就可以假装问题消失了,皆大欢喜。
《马男波杰克》我曾经沉迷于“原生家庭理论”带来的解脱,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对身边的人理直气壮的索取包容和爱。
我在迷雾之中看清了来路,但一切却没有就此好起来。
哈利波特在去到霍格沃兹的第一年,在一间废弃教室里发现了厄里斯魔镜,在镜中每个人都能看到心中最强烈的渴望。小哈利站在镜前,看到已过世的父母站在他身旁,组成了最普通的三口之家。于是他推掉了所有的活动和邀请,日日坐在镜子前,沉迷于有家人陪伴的假象。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It dose not do to dwell on dreams and forget to live.”
不要沉湎于虚幻的梦而忘记了生活。邓布利多劝解哈利的话,也劝解了被救命稻草困住的我。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重新经历童年。无论那时幼小的你遭受了多少伤害,又有多少人需要为此负责,是非因果都被固定在了过去,此时此地的你无能为力。如同厄里斯魔镜中的幻影一样,无法触碰和改变。
Portrait of an Artist (Pool With Two Figures) 大卫 · 霍克尼 1972在人生的单行路上前行,一直回头注视过去只会不断跌倒,摔得遍体鳞伤。只有让过去的过去,重新看向前方,才是与自己和解的开始。
“事实上,只要我们愿意承受严厉的惩罚甚至死亡,就没有人能迫使我们去做任何事。”——威廉 · 格拉瑟
我们生活在控制与被控制的世界。领导用工资控制你服从,父母用爱控制你听话,世人用舆论控制你成为一个合群的人。而我们自己也早接受了“身不由已”。应酬喝酒是逼不得已;熬夜加班是被迫无奈;困在过去的阴影中是没有选择。
石田彻也作品我们对“原生家庭”带来的影响轻易的就缴械投降,是因为在过去数十年的人生中,被控制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自我强迫成了成熟的标志,反抗和质疑沦为幼稚的挣扎。
可这样的习惯性自我强迫,不光让内心备受煎熬,最终的结果也并不如我们所想。
计划了很久的假期突然被领导通知要加班。工作狂想想反正有加班费拿,又可以在老板面前挣个表现,于是取消行程安安心心的加起了班。潇洒派根本没理会领导的通知,下班就屏蔽电话微信,按照约定叫上朋友出门去嗨。
只有那个你,心里向往星辰大海,却坚持做一个“成熟”的人。明明想要去聚会旅行,却强迫自己留在公司加班。整个假期被困在格子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心烦意乱。方案第二十一次被驳回,领导依然听不进去任何不同的想法,你想想干脆全按照他说的做好了,设计规则什么的就扔一边吧。看看朋友圈里好友们发的聚会实录,再看看敷衍完成的工作,心里委屈也只能安慰自己这是为了生活。
“我是身不由己。”
潮虫之眠 石田彻也 1995可你明明可以选择。工作狂选择了工作,付出了假期泡汤的代价;潇洒派选择了假期,也许会面临失去工作的后果。
那什么对你是重要的?如果工作更重要,就安心工作;如果玩乐更重要,工作的事就再想办法。没有哪一项选择是必须的,不容置疑的,只要你能接受相应的代价,就没有任何东西能控制你。
我们当然也可以选择“强迫自己”这一选项,但它同样需要交换代价。没有人生来喜欢被控制,所以当我们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不公平的境地,就一定会做出一些行为来获取平衡。就像压力一定要释放,情绪一定要宣泄,一旦积攒起来,就会在我们无法控制的地方爆发。
我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她喜欢管理一切。这在母亲中大概属于常见的类型,所以我也一直迫使自己迎合这种管理。但爆发点还是出现了,在我一次大病之后,妈妈像往常一样念叨,“平时叫你多喝热水你就是不听”,我突然就觉得压抑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冲上了头,我们大吵一架,之后我便不能忍受她碰到我。
我并不是不爱她,也依然羡慕其他母女间的依赖亲昵,但只要她碰到我,我就会浑身难受。我陷入深深的自责,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又失败的女儿,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却又找不到原因。
《当怪物来敲门》痛苦的挣扎持续了两年,我一直在寻找答案。终于一切渐渐清晰起来,这不过是我二十多年来强迫自己“听话”带来的后遗症,被压制的情绪自己找到了出口。你以为那些伤害过去了就被遗忘了,但身体一直记得。
经历过伤害不可怕,做错了选择也不可怕,最糟糕的情况是无法接纳自己。明明选择了一条路,却每时每刻都在向往另一条路上的风景。陷入矛盾的泥沼,不断积压自责与后悔,滋生委屈和愤怒,而内心深处为了获得平衡,可以有无限的创造力。
四月我为了翻修老房子,终于回到了那个在梦里回不去的家。我担下翻修房子的任务,也开始修复与父母的关系。我告诉自己,如果向往家庭,就去沟通去行动;如果感觉累了,可以随时停下。
我现在依然不太能接受妈妈碰到我,和爸爸独处会找不到话说,但我想我们都在一同向前走。妈妈现在不会逼我一直陪她待在一起,爸爸也开始尝试更丰富的生活。我不再去考虑孝顺,责任,迎合,只学习更好的接纳自己,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原生家庭对很多人来说也许是无法移除的坎,但跨过它的权利一直在我们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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