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顾建华,他是我母亲的干儿子。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他是我母亲的干儿子,直到他十六岁那年,他住到我家在村子里河东庄闲置下来的老房子里,我才知道他是以我母亲的干儿子的身份住进来的。
我老爸听我说要他讲一个过去的故事,他就讲了上边一段话,见我急不可待,他微笑了一下呷了一口茶,他又开始讲了。
说起我家那幢老房子,实在够让人伤心的。
那幢房子原来是在我们苏北平原里下河水乡很出名的一个地主的房子,全国要解放的那一年,被村人民政府当作土改的胜利果实分到了我爷爷的名下。
那时全国还没解放时,乡村里的地主老财常常组织一支私人武装队伍扑进村子里进行反攻倒算,地主老财组织的这支队伍叫做“还乡团”。
我爷爷胆子忒小,他没有敢于带上一家人住到土改分到的房子里,直到我父亲五四年那年从部队转业回乡,我父亲才带上我母亲和我大哥住到了土改房子里。
土改房子一直空在那儿,我爷爷没住进去是因为怕地主老财,地主老财没住是他在解放后被村民们撵得去住茅棚了。
我父亲带着我母亲和大哥住到土改房子里后,以后我母亲又陆续生下了我姐姐、二哥和我以及四弟。
可是就在我四岁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第三年,好像是一九六九年吧,村子里有一个老烈属因为分粮要多吃多沾跟做粮食保管员的我父亲杠上了。
老烈属怀恨在心,他就把他的侄子郏振海的房子强行建在我家土改房子前边不到五尺远的地方,他说他家解放前就住在老地主姜井均家前边五尺远的地方,他要照古不移。
我父亲说:“你解放前不过是一个在地主家扛长活的,你说你家住在老地主家前边五尺远的地方,当时老地主不打死你才怪。”
但老烈属却不管不顾,他强辞夺理地说:“你不让我舒服,我也叫你难受。”
他自始至终地坐镇在郏振海家的建房工地上,因此,一幢平板瓦瓦封山的屋顶和红砖鸽子窝墙的房子,就建在我家青砖青瓦的土改房子前。
不仅我父亲,而且村子里的村民对老烈属的这一做法,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
郏振海家的房子挤在我家房子前边后,我家的采光率就很差了,一年到头,房子里也见不到一缕阳光,我家像住在阴山背后似的。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父亲是不应该跟老烈属作对的,那时的老烈属谁也惹不起。
我父亲却为了一些粮食而不怕鸡蛋碰石头,他也不自己掂掂斤两,他一个转业军人怎能跟老烈属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呢?他也不睁只眼闭只眼。
后来我父亲就请队里的劳力帮我们在河西庄后边盖了一幢土墙和茅草屋顶的茅草房。
那茅草房前边的空地大得很,采光率很强,而且茅草房最大的好处是冬暖夏凉,人住在里边拿别墅楼房换都不愿意。
但是,尽管我家里人都搬到河西茅草房里了,但我们兄弟几个因为在河东小学上学,却还要在这冬宫似的土改房子里死受。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十六岁的顾建华以我母亲的干儿子的身份,也住进了我家的“冬宫”里。我记得很清楚的,那个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
之所以叫它为冬宫,是因为它终年不见一缕阳光,即使在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夏天,它里边也是阴森森的。
一开始我对这个阴山背后的房子没一丝好感,但后来顾建华和他的弟弟因为家里住房不够宽敞,他们来跟我们同住后,我倒有些喜欢这个暗无天日的房子了。
之所以我的看法会如此逆袭,是因为顾建华这个人让我对他十分有好感。可以这么说,因为喜欢一个人,我连同着喜欢上了给这个人居住的房子。
那个时候我刚上学,对会写字的人是很尊敬的,而顾建华不仅钢笔字写得好,他的毛笔字也写得相当漂亮。
他之所以书法艺术几乎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是因为他在我们村子前边三里路远的公社所在地唐刘镇上读中学。在中学里,他除了门门功课都OK外,他还拜一位很擅长写毛笔字的老师为师。
那个时候好像出了一个什么白卷英雄张铁生,因此上中学的人是跟好人学好人,跟着讨饭花子学流民(即像吉卜塞人一样四处流浪的人)。中学里的人都不想学好,考试开卷考。
但顾建华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他在这样的时期仍然孜孜不倦地刻苦学习奋发努力,他门门功课都学得很好,他练字也会每天练半个小时。
那个时候的中学,对学习文化知识不是很上心的,倒是走旁门左道很来劲,搞了个什么中学文化艺术宣传队,到乡下去给贫下中农作慰问演出。
顾建华作为学习尖子,本来不想参加这样的宣传队,但他的班主任老师叫他去,他只得去了。
他到了宣传队里,班上那些平时不好好学习却喜欢小打小闹的人居然对他深表欢迎,因为他是班长,不仅人长得眉清目秀阳光帅气,而且学习成绩又很好,他到了他们队里,简直就是对他们的抬举。
因此,他一来到宣传队,就被他们举荐为宣传队队长。不仅如此,他们还让他演一个打竹板说山东快书的节目。
这个节目,他们认为又有趣又很能吸引人的眼球,而且也很好演,就那样竹板一打哗啦啦响,我把XXX来讲一讲。你看,要多好演就有多好演。
但他平时光注重学习语文和数理化了,竟然对打竹板不是很擅长的。
宣传队里有一个长得特别靓丽的女生,平时就很暗恋他,苦于没有什么机会接近他,一看见他不会打竹板,认为是天赐良机,她岂有错失良机不竭力去巴结之理?
她就去教他。老实说,对于打竹板,她平素浸淫此道天长日久,所以她打起竹板来就很能得心应手,竹板一打哗啦啦响,对她来说就不值得讲一讲。
她不仅教他,而且是手把手地教他。那个时候,封建思想还很严重,男女是授受不亲的,即使老师为了消除男女生交流的障碍,让他们男女生做同桌,他们也是在桌上划上三八线,男生和女生都不得越雷池一步。
她能手把手地教他已经很不错了,但她脸皮很嫩,竟然脸红了,他却没有想入非非,因此他在她抓着他的手教他的时候,他坦然受之。
她虽然红着脸抓着他的手教他,但她也不好意思把胸脯紧贴着他。
女孩子发育比男孩子早,她尽管跟他同岁,都是十六岁了,但她却早在一年前就来信水了,她的胸脯早已鼓凸起来。
为了怕人说她胸大,她用一根阔布条把胸脯左缠一道右缚一道的,竭力想把前胸打造成一流的飞机场,她在打造飞机场时流下了很多辛酸的眼泪。
她就那样既手把手又跟他保持一段距离地教他,他在她的倾囊相授诲人不倦的教导下,他终于领会了打竹板的诀窍。
本来嘛,他就很冰雪聪明,一点就通,再加上她悉心传授,岂有不明之理?不过,他虽然懂了,但要把打竹板打得很圆熟的程度,还是要下一定的功夫的。
于是,他就开始练了,反正学校里也没上课,就是上课老师也不大讲文化知识,上课等于没上课。他所学的那些知识,是他跟上几届的人借的正规的书学成的。
他白天练,白天练不好,晚上继续练。要赶紧打好竹板,不打好不行呢,第二三四天就要向贫下中农作汇报演出呢,不打好竹板,就辜负了贫下中农对他的殷切期望啊。
想起贫下中农在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胼手胝足地干着活,他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打好贫下中农交给他手里的这副竹板呢?!
他就这样废寝忘食地学打竹板打了一天一夜,他终于会打了,而且一打起来比那个教他的女生还要打得好,那可真是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第二天,他们宣传队到田头向贫下中农作汇报演出时,他的打竹板获得了空前的成功,那个暗恋他的女同学也在微笑中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花。
可是后来有几个同学却记下了他的仇,原因是有些在班上经常小打小闹却在社会上打架斗殴的男同学入团的名单被他划掉了,他们就在他回村的路上设下埋伏,想教训教训他。
那时候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还是蛮重要的,不仅到了村里有入党当大队和生产队干部的机会,就是参军了也有入党提干的可能。
他把他们从入团的名单中划掉了,可以想象得到他们是怎样如猫爪挠心,他们是怎样对他恨之入骨!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睛。
但他们的计划也不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的,他们的密谋最终还是让暗恋他的那个女孩知道了,女孩告诉了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是公社党委书记,书记带着公社治安科里的一些人赶到现场,直接护送他回了家,并且对那些同学恐吓说是小心把他们抓到公社里鞭打和坐牢,才把他们镇住了。
然而,他在我们家那个闲置下来的房子里跟我们同住时,他对我却很好。说实话,我后来迷上书法艺术,多多少少跟他的耐心辅导是有一定关系的。
他在我们家土改房的东房间跟我们同住时,我母亲来了一次,她亲手帮她的干儿子搭好床铺,这样,他就跟他的弟弟睡一床,而我跟我的大哥睡一床,两个床铺成丁字形排列,他的床铺前放了一张书桌,是他从家中搬来的。
他的书桌紧靠南砖墙那里,放了很多书,都是他的高中课本和作业本,也有一些书法书。
我那时才上小学,我看不懂他那些天方夜谈似的书,但我对那些书法很感兴趣。
他在唐刘中学读书时都是早出晚归的。每天晚上,他做好当天的家庭作业,另外就是把当天的功课温习一遍;每天早晨去上学时,他很早就起来了,先练一下书法,还有半小时,他预习一下当天要学的功课。
这些都完成后,他才背着书包到他家里吃好早饭去上学,风雨无阻,只有到星期天才到家中吃好早饭又回到土改房子里闭门读书。
早晨他在练字时,我也趴到他的桌边拿一支毛笔依样画葫芦地写起字来,我用的纸都是我父亲订的报纸。
我刚开始写字时,也不懂得怎样握笔,就那样整个手抓着毛笔,像抓了一把扫帚扫地一样。
他看了后,笑了一下,然后就抓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怎样握笔,并且拿出一本书法入门的书,教我从最基本的笔划开始练起,什么竖横撇捺点和横折以及竖钩等,他让我反复练习了有两个月之久,然后才让我练那些常见常用的字,每天只准练一个字。
后来他功课紧张后就不大练毛笔字了,但他教我不要停,乘着上小学时赶紧练一下书法,他说写好字就像一个人穿的整洁的衣裳一样,是很体面的。
他高中毕业后就回村里务农了,因为那个时候没什么高考,上了高中的人回来先干几年农活,然后由村里选出表现良好的,推荐去上工农兵大学。
他一到村里就到他家所在的第七生产队当了一名场长。那个时候,在我们江苏省出了一个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优秀代表,那人就是王安民。
他当场长期间,表示要向王安民学习,王安民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积劳成疾,不幸与世长辞。他表示要“学习王安民,安心当农民。立志绣田园,誓把青春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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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是什么活儿最重最脏他就抢着干什么活儿,譬如,在把稻谷和麦子运回到村里粮食仓库时,那种肩扛装满了粮食的笆斗的活儿相对来说倒是很轻的,那种把装满了粮食的笆斗给人搭帮着掇弄上肩却是很重的。
因为好多人扛粮食笆斗,都是掇笆斗的人帮他们搭帮着掇上肩,就相当于古代战场上几个人轮流跟一个人打仗一样,你说那个围在中间被迫应战的人累不累?
我父亲那个时候边看守粮仓边组建起一支蒲苇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听说他的干儿子在当场长干的农活又重又脏的,便让一个队员去喊他的干儿子顾建华,让他来饰演《沙家浜》中的郭建光。
他刚开始时并不想到我们蒲苇村毛泽东思想文娱宣传队唱戏,但生产队长说:“一个革命青年应该是一颗螺丝钉,党把他拧到哪里,他就在哪里闪闪发光。”他只得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来到宣传队排练饰演郭建光时,把队员们都看呆了,他们一致认为郭建光这个人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的那个女同学的家也在我们蒲苇村,她也在文娱宣传队里,自从他来了后,她便开始接近他了。
她和他后来还是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的,但由于他不幸身罹红斑狼疮病的恶疾,他婉拒了她。
姑娘受不了这个打击,她默默地退出了文娱宣传队,而他却带着病还在唱着戏。
那个姑娘在那年的春节文娱宣传队给全村人演出的一天晚上,她坐在台下,眼含热泪地看着他带领着新四军伤病员在阳澄湖的芦苇荡中战风斗雨。
他带领着伤病员高声唱道:“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他们十八个优秀的知识青年的歌声,在四十多年前的故乡的夜空上飘荡着,飘荡着;他们十八个优秀的知识青年的歌声,在四十多年前的故乡的土地上,像江河水一样流淌着,流淌着。
每当我想起这支歌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因为我那晚正好坐在那个姑娘的身边,她看到紧要处,手不觉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袖。
她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而我接着就看见了姑娘泪如泉涌,虽然她没哭出声来,但她的心里正受着怎样的煎熬,是个有人心的人都是能够想象得到的。
最难忘的是他病重要走的那天晚上,那时他还是睡在我们家的土改房子里,他发出了呓语,他说:“我看不见,拿个电筒来给我照着吧。”
来看他最后一眼的姑娘不由地跑到他的床边,她说:“我给你拿电筒照亮去。”姑娘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她接着说,“你哪儿也不能去,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突然回光返照了,他清晰地对她说:“我的心爱的姑娘,对不起啊!今生不能跟你成婚配,来世一定和你做夫妻。我走了后,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他每说一句,姑娘就点头答应一句,直到他快要不行了时,他的父母亲才让人把她拉开,然后把他抬到一扇门上抬回家了。他家离我们家的土改房并不远,只有一箭之地。
他就是那天晚上走的,他走得很安详。他那年时年二十三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他却溘然长逝了,怎不令人心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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