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应志刚
刚到苏州的时候,我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做“吴门越客”,意思是在苏州做客的浙江人。
漂泊的人,在异乡做事讲话,总归有些“做客相”。比如,苏帮菜甜鲜,本地的朋友说声好吃,我是断不敢拿出浙江菜的咸鲜来反驳的。
但在吴江震泽,这个地处“吴头越尾”与浙江接壤的古镇,我是不必“入乡随俗”的。近乡音浓,“讲咸话”大抵是可顺利交流的,连入嘴的味道都似一脉,自然有着天然的亲切。
江南的人喜欢喝茶,震泽自然也不例外。
我的故乡宁波,与震泽隔着一道海峡,一个临海,一个靠着太湖,却又奇妙的很,都把喝茶唤作“吃茶”。
震泽的茶,的确是可以吃的。
与宁波人一杯白糖水、几碟糕点的“细巧”相比,震泽人招待“毛脚女婿”的仪式,则豪迈了许多。
在震泽,不上茶,就代表着女方没有相中小伙子,相当于下了逐客令。
最高礼遇当然要上四碗茶,分别是水潽鸡蛋茶、饭糍茶、茶熏青豆茶和一杯清茶。再慌忙,水潽鸡蛋茶是万万少不得的。
四碗茶,前三碗的的确确是用来吃的。水潽鸡蛋茶,就是白糖水里卧了两枚溏心蛋,寓意小夫妻今后的生活“甜甜蜜蜜”。
饭糍茶,是柴火灶烧出来的糯米锅巴,用白糖水冲泡而成。因为以前物质匮乏,糯米相对金贵,乡野传说是用来招待皇帝的,所以又叫“待帝茶”。
熏豆茶,是用炭火熏烤出来的青毛豆,配以茶叶、胡萝卜干、陈皮、白芝麻泡制而成,入口咸香,豆子酥脆,回味无穷。
吃茶,在震泽是一道风景。早中晚都能吃茶,正经的茶馆,街头的小吃店,或是门前支一张桌子,摆上几把椅子,都能惬意地吃上一顿茶。
吃茶、吃茶,茶反倒是配角,红茶、绿茶、白茶随意,但吃绝对不能将就。
吃茶必须配糕点或是小吃食。定胜糕、黑豆干、蛋黄馄饨、阿婆团子,还有酱鸭、卤鹅,以及各式浇头的面条,各色以“吃茶”为名搭配的美食,要想吃个遍,唯有“不辞长做震泽人”。
震泽古镇的生活,不慌不忙、不疾不徐。震泽人说,几千年就这么过来的,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吃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天光似亮非亮,老虎灶已经烧得热彤彤,炉里的水翻腾,水汽氤氲整个屋子。寻常的生活,就从第一个茶客走进店肆开始。
老茶客在店肆内找地方坐下,探一探热水瓶的口子,确定是新煮的茶水,不慌不忙打开杯子,几片茶叶丢进杯里,滚烫的水冲下,这才满心笃定地招呼,“老板,来一碗爆鱼面”。
老茶客各有自己的“地盘”,店肆也照着规矩,把老茶客寄存在店的茶杯、茶叶收在固定的柜子里,连每天坐的位置都是固定的,新来的茶客“抢”了位,老板都不给好脸色。
坐在里面的茶客,笃笃定定吃下一碗面,擦了嘴,端起方才沏的茶,抬眼看外面的风景,不经意碰撞到熟人的眼乌珠子,一拍手掌,一声大喝,“进来吃杯茶再走!”
吃茶的光景里,河岸人家的小音箱里放着苏州评弹,桂花树下,三两老妇人,顶着一头银发,靠着老旧的藤椅说着闲话。
老妇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软缎的绣花鞋,丝面的暗花纹短袄,不慌不忙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好似吹开旧年的浮尘。
那年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似桃花红润的脸颊,在盈盈的茶水里漾了开去。
这就是震泽了,连老了都让人感觉风情万种。
忽然想起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写道,某年中秋与娇妻芸娘“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当一轮明月升起,“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突然顿释”……
漫步在震泽古镇的街头,恍惚这有趣的时光,就刻印在这老旧的粉墙黛瓦、一湾流水里,岁岁年年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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