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铺天盖地的阴影,像在虚无的雾气里迷失了四方。时间像是凝固了,然而声音却仍然叫嚣。然后是无助的恐惧,所有的感受都像是虚伪的幻觉,如同落入一场噩梦。
东宛睁大了眼,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她本能的揉着眼睛,眼前的黑暗却挥之不去。王徐将掌心轻轻附上东宛久睁的眼睛,他的脸上是不能算神情的神情,却唯有将指尖掐进了肉里。恢复了的视力比曾经更加清晰,他既痛恨着眼前夺走了东宛的世界的光明,又珍惜着东宛付出了同等代价赋予他的新生。
东宛闭上了睁得酸涩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要紧的,我只是还不适应,等到习惯了就好。”她顿了顿说:“哥哥当时也是这样的吧?”
她想到了当时的王徐,失去双目而客旅异乡,在数百的光阴里用声音辨识方向,以气息判断时间,在寒冷的雪域中独自将黑暗咀嚼。
王徐望着她的眼睛没有回答,他握着东宛的手,轻声说:“别怕,等铲除了邪灵,我就把这双眼睛还给你。”
东宛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笑着说:“只要还给我右边的那只眼睛,这样我就又能看见你的模样了。”
王徐只是沉默,东宛急切的想知道他脸上的神情,但她的世界已只剩下黑暗。她顿了顿,继续说到:“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依然能感受到杀意的走向。大概因为消除了杂念,黑暗中的轨迹反而更加明显:杀意的源头像是燃烧的火,轨迹则是划过的闪电。所以这一次一定不会失败,所以……”
所以也请你别再为此难过。
突起的风波因为东宛的阻拦而终于平息,图格凭借医疗的巫术治愈了断裂的脊椎和瘀伤的筋肉。面对王徐迫于勉强的道歉,楼兰的国师宽容的表示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纤瘦的手指却在暗中心有余悸的抚上颈上的伤痕。
恢复了视力的王徐重新睁开了夜海般的双瞳,可以静如古井,也可在一瞬里凛冽成冰。严肃的商议去除了一切含蓄迂回,反复的确认之中交织着严谨和缜密。王徐的眼中透出几乎冷冽的果断坚决,他的言行不再似先前那般谦逊淡然,从容镇静中似潜藏着随时将袭的暴风。两年来暗无天日的生活将他的感察磨练得数倍敏锐,他也在两年里的修行中另辟蹊径,在沉静的修习中亦是今非昔比。王徐的武艺之高已不可用世间之辞形容,但以他曾经的经验,此时交手绝难占据上风,东宛的预测和巫师的阵术皆是添得胜算的筹码。
王徐本不欲东宛同行,然而东宛的异力实为成败的转机。王徐当日即非邪灵的对手,如今也未必能敌旗鼓,但凭东宛一句指点便可占尽先机。纵有鬼神之速也不及未卜先知,王徐虽不愿令东宛身处险境,然碍于境遇所至,更兼东宛劝不回头的脾气,王徐不得已如此行事。
图格虽法力高深却身体孱弱,他身上只带着数量有限的金石,而列阵所需的草木还赖安雅和库巴斯收集采摘。而火寻茂虽自知身为凡人难以助力,但一想到王徐等人浴血冒死之时,自己却在山下袖手旁观,便激愤得难受。火寻茂素来健谈而不善雄辩,此时却凭着一腔义愤,威然正色道:“徐兄不携凡人而往的考虑自然合理,然而我并非急乱于心,亦非刚愎自用。凡人此行固然唯有填沟壑之用,然我虽不敏,但为除杂兵尚可效力。图格国师说过夜虎可为力者所除,东宛小姑也说邪灵所造的阴魂之兵虽狰狞可怖,却不难相敌。如今大事将即,惜命之时,纵只可拂尘,亦当竭力!”
王徐的目光如巡视旷野的鹰隼般锐利,搜寻着他眼神里任何一丝的空隙。火寻茂紧紧攥住了双拳,竟将一双棕瞳凝成了铜墙铁壁,没有丝毫动摇。
王徐收回目光,转向一旁的图格,楼兰的国师仍是那般从容自如,即使是昨日的命悬一线,他也不曾有过惊慌的神色。
“国师以为?”
图格并未立即回答,那一双似乎永无波澜的碧瞳看向咬着牙决不动摇的火寻茂。在这稍稍停顿的沉默里,东宛率先说到:“我以为如今的人选确实勉强,一旦登崖,除去邪灵,更有袭扰的杂兵。以我陋见,火寻公子的武艺已不在名家之下,更有此高义之心,我以为可以胜任。”
王徐的目光落在东宛身上。此时她已如当日的王徐般在眼前缠上素纱,几乎遮掩了半张脸,但露在外面的面孔却不失坚定。图格的眼里泛起一丝微波,唇边露出一抹很轻的笑意:“在下的见解与郡主相同。”
王徐转过目光,略一点头:“那便如此。但此次行事以全局为重,人人须坚守职责,切不可逞能。”
火寻茂闻之大喜,不禁行礼说道:“在下定以局势为重,稳重处之。”
于是人选已定,然后是策略的商榷、战前的预备。图格日夜兼程的赶制阵式,虚弱的脸庞愈发苍白。东宛在失明最初的恐慌后,已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对杀意的感知似乎是因此更为敏锐,带着石灵之血的剑刃闪耀着阴冷的紫气,在无光的天地间秋毫分明。王徐和火寻茂训练时,她便静立在侧,像是睁开了一双隐匿着的眼瞳,隐秘的目光追随着紫色的轨迹,直至迸发的源头。杀意的源头像是一点细小的火焰,带着血腥之气曳曳燃烧。
东宛专注着不过发觉了十数日的能力,她原先只看得见紫光所去的方向,如今则像是能读出杀意的言语。紫光纷乱里,她忽然开口:
“左风门。”
声音轻柔如云,却震僵了火寻茂半条手臂。持剑的少年浑身冷汗,又惊又敬:“那是我三招之后的去势,我才刚有了这个意念……”
东宛露在纱布下的面颊笑容如花:“我已能看见了——之前我只能感受到已付诸行动的杀意,如今只要杀意顿起便会落于我的罗网之中,我已能看见其中的意图。”
望着东宛明媚的神情,王徐玄色的眼瞳里含满辛酸:“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
天边的婵娟一夜夜衰减了容颜,如船、如钩、如眉、又如线。四昼夜只在弹指一挥间,当只剩一毫银辉的玉宇转至中天,便宣告着所有能够恐惧逃避的时刻皆已到期。夜风里漫溢着如渡易水的悲壮,满地的积雪似也融成了星河的寒江。
库巴斯和安雅注视着将行的四人,他们自知无力相助,却也不忍独自离开。他们留在了最近的雪域,那目之所及的银色山巅便是此夜的战场。无言的肃杀里,仍是火寻茂最先开口。
“我们这就去了,”他最惯常于不羁的神情,此刻却笑得勉强,“我虽未亲眼见过邪灵,但就凭我们这么多人,今夜绝不能输。你们只管等我们回来好了!”
火寻茂的眼神在坚定下压抑着一丝惶恐,展露着强装的从容。王徐的神色依然,却多了一分凝重。图格握着长杖,更为苍白了的脸色淡然如常。东宛像被白纱遮掩了神情,手指却忍不住捻住衣襟。
临行前的石室冷寂得恍若冰窟,自黄昏便一层重过一层的夜色里,焦虑几乎幻化成形。等待的时间将恐惧由模糊描绘得清晰,东宛忍耐着内心的情绪,却感到王徐走到了身边,听见他轻声问到:“是在害怕吗?”
“怎么能不害怕呢?”东宛的声音随着身体阵阵颤抖。“我那日在王宫之中不过远远望见了那一抹猩红,恐惧便已深入骨髓之中。那是何等……何等庞然的杀意,我想不出竟有何力量可与之相敌。”
王徐冷肃了神色,却安慰着东宛的头顶。“天山上的恶煞,的确是难以图谋的强敌。而两年前失手的原因我至今未解:那时邪灵本该在一剑之下丧命,也确实离散了气息,然而却在垂亡之际莫名聚集了成倍的煞气,以至于竟由死复生。”
东宛心中的恐惧不由转为惊疑:“煞气?”
“就像是被诅咒一般的阴寒所缠绕,怨煞之气便从邪灵的身躯之内源源涌出,浓烈得可令十里之内不生草木。”银发深衣的少女浮现在记忆之中,在月光之下闪烁着浑浊而冷冽得红瞳。“那是世间至寒至恶的煞气,像是极深的怨意,像是以血方能洗清的仇恨。”
东宛心中一震:“当时的邪灵便是因此怨煞之气方能起死回生?”
“唯有如此。我曾想过,这或许就是邪灵恶业的根源。”
东宛忽想起在大宛马车木箱内的那一番心绪,记忆中血色的瞳孔因此忽有了别样的形容。酷似少女的邪灵,那双血猩的瞳孔难道是因为仇恨而染红?记忆里浓重的杀气,其根源难道竟是仇恨?那会是何等的恨意,又为何会有这般的仇恨?
“只有将邪灵斩杀这唯一的路径吗?”
王徐凝视着东宛,却并不因她所言而讶异。“或许另有他法,但如今西国生死取决于今夜,已没有时间可供寻觅。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将邪灵连同其根源一并铲除。”
东宛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我们能够活下来吗?”
王徐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东宛的双手,立誓一般地说:“我们都会活下来,带着西国一起活下来。”
安雅方才才为东宛围上防风的斗篷,此时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仿佛她是个雪做的孩子,一旦随风而去,便不再复还。东宛被搂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同样紧紧抱住了情不自禁的少女,用双手抹去少女的涟涟泪水,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
雪域的风稍稍停息便又呼啸而过,在微而不察的月光下好似隐入黑暗的银流。一行人踏着雪向白雪深处攀援,东宛被一块牛皮裹在王徐背上,在他行经的雪上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巨岩交错的危崖像是破雪而出的一柄残剑,夜风长啸里,一缕纤月摇摇将灭。回身而望,身后唯有冰雪的广袤和夜色的苍茫。凛冽而上的峭壁蔑对着仰望的目光。沉重如许的决绝里,他们不再回头,仿佛除却眼前的危崖,天地间再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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