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证明自己是醒着的？

斜躺在病床上的她，走廊里稍有动静，就盯住敞开的门。她一会儿把身子压在左屁股上，一会儿压在右屁股上。她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肝子在一点点地变硬（奇怪，为什么是变硬？为什么是肝子？），而自己无能为力，心口的冷汗顺着乳沟流到肚子与胸腔形成的那条横沟里，向两头流下，冷冷地绕过腰身，在尾骨又汇聚，流进褥子里，慢慢地把屁股蛋浸泡起来。

去看诊断结果的丈夫总算回来了，不认识她似的直着眼看她一眼，但这比眨眼的时间还短，目光立马逃离她的眼，仿佛忽然忘了拿什么，又像急急忙忙来病房寻找什么似的东张西望起来，但马上明白自己什么也没有忘记拿，也不是回到病房寻找什么的，而是不让她看到他的瞳孔，立马垂下眼皮，但又由不住好奇地想看她，所以，低垂的眼皮又战战兢兢地抬起些，瞳孔鬼鬼祟祟地盯着她，又为自己的偷窥行为不好意思，所以红着脸，呵呵傻笑着走向她，拘谨地坐在了床沿上，快速地别转头，避开她的眼，立马觉得不妥，又呵呵傻笑着看着她。

一直盯着丈夫的眼睛的她，早察觉到了他眼神里有什么在东躲西藏，但她不敢问。

丈夫手往平抚着褥子说，没事的，只是骨头拉伤了，你练瑜伽又不是没拉伤过。说完，停住手，抬头忐忑地看着她，深怕她识破什么。

她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想，是呀，每次拉伤，有个几天就养好了的，只是，这次怎么半个月过去了，时好时坏，最后这五六天就疼的坚持不住了呢？就非得来医院检查呢？医生就坚持要她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呢？而去看诊断结果回来的丈夫，怎么是这么一个样子呢？她想起去年得了癌症，半年就走了的老公公，又想起大前年也是得了癌症，也是半年就走了的父亲，那时自己一知道他们的检查结果，走进他们的病房时，不也是丈夫现在这样的神情？丈夫的眼睛是浮肿的，莫不是也哭了一场？不然，怎么能走这么长的时间？莫非我……这是不可能的，我在做梦！问题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呢？她坚持要出院，虽然腰脊骨疼，她还是蹭蹭地走——这是得了那个病的人吗？可是……

第二天上午，就女儿和她时，她抓住女儿的手，问，江宁，你说，妈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女儿惊悸地看着她说，醒着呢！你看见我的手吗？就在她眼前摇自己秀气的右手，她说看得见，问题是，江宁，咱俩是不是都在梦中呢？江宁半天答不上来，目光变得疑虑起来，试探着说，妈，我们都醒着，你……你掐我一把，我会觉得疼的！她摇头笑着说，梦里也觉得疼的。女儿说，是能疼醒的，我掐你一把，要是我还这么站在你面前，那你就是醒着的。就掐了她胳膊一把，紧盯着她。

女儿确实站在面前没动。她说，你掐的不疼，该用刀子扎我一下。女儿痛苦地望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就往外面走，正碰上进门的丈夫，她问，你说，我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丈夫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越过她的头顶，询问似的看了看她背后的女儿，然后对她说，你醒着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是醒着的？丈夫怔在门口，她就从他身边走过，身后传来丈夫焦急的声音：你去哪？她说，我出去走走。女儿赶紧从后面过来，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胳膊，随时准备扶住她。她轻轻地，但坚决地拨开女儿的手，说，我自己出去走走。

她碰上邻居上楼梯，问，你说，我醒着还是在梦中？邻居惊讶地抬头望着准备迈下一节楼梯的她，说，醒着呀，要不，你怎么会走路呢？她说，梦里的人也会走路的。邻居眯起眼瞅着她说，也倒是，但我醒着，你也一定醒着。她问，你怎么能证明你醒着？邻居怔怔地看着她从身边经过，咚一声咚一声地下楼梯。

她出了楼道，茫然地站住了，问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想了想，说，从梦里走出去。那么，向哪走？是呀，向哪走？她茫然四顾，又抬头寻找太阳，好搞清方向。但天灰蒙蒙的。她不由得笑：梦里你还见过太阳？既然没有太阳，那就搞不清方向，就不知道该往哪走，难道我就呆在梦里？就和那个病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身后传来蹑手蹑脚的下楼声，消失了。她回头，丈夫担忧紧张地站在楼梯倒数第二节上，他身后站着恓惶的女儿，想缩在她父亲身后，又怕她从视野里消失了。她豁然明白：找到一个能证明自己醒着的人，就能拉自己走出梦境。她对父女俩说，回去吧，我一个人走一走。

她边走边想：去哪里找一个能证明自己醒着的人呢？忽然，一辆白色的轿车挡住了去路，车里的司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左右看看：是在小区的路中间走着的自己挡住了车。她慌忙绕到路边，经过车门时，忽然想起一句俏皮话，对车门里的司机说，对不起，我们这些梦里人反应迟钝。司机乜她一眼，骂一声：神经病！开车走了。她苦笑道，看来除了自己，没人承认自己在梦中。她想了想，到小区门口的那家打字复印部，满纸打了十四个字符：谁能证明自己醒着，赏一千元。在打字复印部的两个店员错愕的注视下，上了街，举起这张纸。

迎面走来的人，不是冷漠地瞟她和那张纸一眼，就是视而不见。从后面超过她的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人家从后面就读过了纸上的字）。她心里感慨：人人忙得脚根着踢后脑勺，哪顾得上是梦是醒啊！她截住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疑惧地绕开她就走，像绕开跌倒在地的老人。

哎，晓春，你这是干嘛？束手无策的她循声望去，是老同学李志强讶异地看着她。她摇摇手里的纸，发出沙沙声。李志强明白了什么，一把抓住她拿纸的手，纸被攥的刺啦一声响，李志强飞快地闪一眼周围，生怕人发现他们的什么小动作，低声对她说，这个问题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回答了的，走，咱去你家，我来向你证明我醒着。他们转过来，她看见了不远处躲闪不及的丈夫。她挣扎起来，喊：我不是疯子！居然挣脱了李志强的手，转身就逃。一声急刹车，她惊骇地站住的瞬间，被一个人一拉，抱在怀里。

那人是丈夫，身边是一辆褐色的轿车——自己是醒着的！因为，她每次被惊悚从梦里惊出，那时，自己的心砰砰跳，熹微的曙色中，身边响着丈夫沉酣的呼噜声。

她眼前一会儿是纷乱模糊的人影，一会儿是她也说不清的快速向后跑的模糊的影子，一会儿是什么在眼前乱晃……当她眼前不再花，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单人床上，丈夫和女儿站在床边。屋里三张单人床上躺着三个陌生的人。她问，我在哪？丈夫交给她一张纸，纸的上面有一溜大字——武穴市肿瘤医院入住手续。那种小时候被狗咬住脚后根的绝望恐惧抓住了她。她的耳朵里响起那声刺耳的急刹车声，她恨死了那辆褐色的轿车！（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