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死了,这个消息传得并不快,并不广,因为没多少人对他的死感到奇怪,感到惋惜,有的人甚至长长嘘了一口气,早该死了,死得好呢。
大军死得静悄悄,埋得静悄悄,这可不是他的本性。但他又能奈何,总不可以求阎王让他悠悠醒转,憋一口气再堂而皇之轰轰烈烈地死一回。
年轻时的大军可算得上是一个名头响的人。初中毕业后,凭着一副会钻营的脑壳,会拉呱的巧嘴,挤进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成了家族里的知识分子。
走起路来自是神采飞扬,讲起话来更加文雅漂亮,干起农活来,不提了,学一样马虎一样。那又怎么了,知识分子嘛,捏笔杆子站讲台,育人修己,岂可在田垄地头割麦插秧,担着大粪虚度时光。
树了两年人,碰上征兵,可别以为文人就是一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大军高大魁梧,有棱有形,听说在部队可以考军校,以后当军官,提干,他的心活了。他丢了教鞭,弃文从武,进部队的洪炉中锻造了。
可别看在学校他时时捧着书,一副好学上进的样子,到了部队,他根本没有学习的兴趣。也许是底子太差,他一拿着书就眼冒金星,头如斗大。
最终,在部队摸爬滚打了三年,赤条条地去又赤条条地回。但他在村里却获得好口碑,文可扬鞭育桃李,武可安邦定乾坤,最终一个字,能。
人是回来了,但他再也无法育桃育李了,学校没有空缺。他的父母看他年纪不小了,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希望能拴住他的心,在土地上踏踏实实过日子,吮盐食米,关灯上坑,琴瑟和鸣,流传万代。
大军确实不是干农活的料,再硬的泥块也挡不住他的脚步。他经常手搭凉棚,翘首蓝天,对那些磕着烟窝在他面前絮絮叨叨的农人说一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耶。
那些农人便会咳嗽起来,好像被满口的烟噎住一样,咳嗽过后,抹一把鼻涕眼泪,对他景仰万分。
大军两脚不沾地,到处跑门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城里的战友给他谋得一份好差事。
他走村串寨,跑村进乡,专门收购那些病猪以及不下崽的老母猪去城里卖。生意十分火爆,供不应求。
有些农人将他当作财神,辛辛苦苦一瓢瓢喂大的肥猪忽然病了,在农村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有的只能自己睁只眼闭只眼慢慢吃掉。而那些老婆猪也是不值钱,反倒成了累赘。现在有了大军,虽说卖得贱些,但总算能变得一些,聊作宽慰。
也有的人暗地里摆头,骂大军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他的娘老子劝过几回,他只当作耳旁风,听不进老人言。他的女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他娶她本就不得已。自已不精于农事,而女人却像男人,在庄稼地里能一顶俩,家里也幸亏有她支撑。
女人也委婉地说过几次,让他不要干这扒死娃肉吃的龌龊事。别人说,他可以装作没听见,这女人就说不得了。每每这时,他便将女人按倒在地,暴打一顿,末了,气咻咻地说,你好好给我烧饭洗衣,侍奉老人,将田地照顾好。
以后赚了钱,少不了你和娃儿的。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大军衣服一披,抄手而去。
大军弄了不少的钱,膀阔腰圆,脚步踩在水塘这边,水塘那边的土地在抖。
后来,肉类检查检疫抓紧了,大军也正巴不得见好就收,因为他又找到了新门路。
那时,农村时兴盖楼房,对红砖的需求量特别大,大军准备包砖厂。
有钱就好说话,吃吃喝喝间,这事三两天便见了分晓,砖厂成大军的了。
大军投了许多钱,撸起袖子干。很快,人们便发现,大军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精神,投入全部的心血在砖厂,砖厂完全成了他的家,吃喝拉撒,睡也在砖厂。
细心的人看到,大军不光白天干,晚上也干。宿舍的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冲澡房的水总在哗啦啦地响,大军忙得紧。
他与一个姑娘产生了爱情,好多年没教书了,他依然没忘记他是一个文人,极易多情。这一次,他的情火燃得非常炽烈,他与别人称之为“骚货”的女孩产生了废寝忘食,不舍昼夜的爱情。
农村人喜欢看热闹,远远地看热闹。人们非常欢欣,好像从大军身上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往往对压在身子底下的女人说,你给我放老实些,再不听话,我也像大军一样。
女人在底下红光满面,嗯嗯嗯答个不停,眼里满布柔情,果然老实了。
大军的女人也老实了,她每次去砖厂,总是鼻青脸肿地回来。去娘家诉说,哥嫂总说她不会想,有这么一个能干的男人,早该知足了,别闹得连亲戚都走不成。
女人没法了,睁只眼闭只眼吧。大军越干越起劲,为爱情献出了所有。
忽而一天,那女孩跑了,世界那么大,也许想到处看看。她带不走大军,但带走了大军的票子。
砖厂垮了,大军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辛辛苦苦几年,一不小心回到解放前。
要说也真是舍小家顾大家,这么几年,大军硬是没给家里盖上一幢楼房,其实,这么一点费用,从他指缝间随随便便就可溜出来。
也许人一倒楣,啥事都不顺了。一场暴雨过后,他家的老屋分崩离析,终于结束了它夹在四周都是楼房,终日不见阳光的屈辱。
他们一家没有立锥之地,没办法,老父老母只得涎着脸央求村里作主,谋一块地方暂住。也许村干们犹记得在他家吃吃喝喝的恩惠,随要随给的爽快,答应让他们去村里的庙上住。
曾经的风流人物,村里的首富,现在居然借住在庙里,又不诵经又不念佛,却必须像光着头无后的僧人般在这儿进进出出。老父老母感觉无颜见人,最终,整日又气又急,先后离世。
大军更蔫了,亏得有女人,总算吃喝还到得了口。
他精神萎靡,失了魂魄,整日不言不语,好像谁都不认识,完全看不到昔日的精气神了。
原来的大吃大喝,酒色气财并没让他长得更结实。他也垮了,虚胖的身子一下倒在床上,半天起不了身,他中风了。
儿子早跑到外面打工去了,捎去的口信石沉大海。家里,不,庙里的钱是没有的,没有人上香进贡,女人只能尽量将生活弄得可口些,让他多多少少有一口存活下去的气。
他胡言乱语起来,稍微好一点,就杵着棍子在庙里乱窜,指着这个菩萨,骂着那个菩萨,怪他们不保佑他。
有时内急,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解决,弄得庙里四处臊气弥漫,肮脏不堪,女人顾得了这儿顾不了那儿。偶有怨言,大军还火大得很,扬起棍子要抽她,总是尚没扬起,棍子早已坠地。大军便像小孩一样,躺到地上,再不起来,口中骂声不绝。
除了女人,再没人踏进庙门。
一天早晨,天尚未大亮,大军硬撑着起床,摇晃着转悠,说要在庙里抓狐狸精。也许是眼花,他一下子被木凳绊倒,脑壳磕在一尊菩萨的底座上。
这一次,他被女人拖到床上,再也没有醒来。狐狸精没抓到,菩萨也不管他,大军死了。
大军死了,村里很多人不知道,也有很多人知道,不管知不知道,但没人愿到庙里去。
最后还是村里出面,凑些钱,在一个傍晚将他抬到砖厂后的山岗,埋了下去。他的附近,原来经常有人在傍晚埋一些死狗死猪,想必,大军也不会寂寞。
他的儿子没回来,他的女人没有哭。
他的战友没人来,他曾经的伙计一个都没看到,想必,他们都忙得紧。
黄亚洲,美篇签约作者。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人生处处,总有相思凋碧树》,《总是纸短情长,无非他乡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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