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陆犯焉识》的时候,还没有听到有要拍电影《归来》的消息,是严歌苓跟一位读者的问答,读者问:《陆犯焉识》是什么意思,怎么字都不认识?
严歌苓回答:是一个叫做陆焉识的犯人,那个时候写犯人的时候都是这种写法,把犯人的犯字写在姓与名之间。
介绍,到此为止,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只是记住了这个书名,想着大概是一个民国时候张伯驹那种的公子落到了牛棚里的故事,不为别的,因为,焉识这个名字透漏了他的消息,这实在不会是一个工人或者农民或者技术工人或者资本家的名字。
但也只是知道了这本书而已,从产生一点想看一下的愿望到落到实处,时间已经在春秋冬夏里走了一个轮回。
等那些明知道会有的伤痛真正通过文字传达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竟然没有以为的那么痛苦。
偶尔,竟然还能随着作者行文里透露出来的几处幽默到辛辣的文笔轻轻的笑出来。
是,那一段经历--------一个精通着四国语言的高级的尖端的风华的,从内到外散发这儒雅和高贵的陆焉识被剥夺去西装和蓝宝石的领带夹和呢子大衣扔进北大荒破环草原,裹着质地如铁一样,样式像桶一样的破旧棉裤咬冰嚼雪,听着不堪入耳的吆喝和漫骂,用学习各国语言的语言天赋装作结巴,在博士的大脑通过结巴的空隙中学习察言观色分析那面应该说什么话--------哪一种悲哀和痛苦,足以让人欲哭无泪。
不过,相对于他以前和以后的人生,也并不是分外的难以忍受。因为他生活的其他片段也并不是多么好。
一般情况下,如果你是在烈日下背着药桶打农药的人,忍受着汗水和药水浃背而下又被烈日蒸腾,走在玉米地里肌肤还给玉米的叶子拉出无数的血痕,而从头到脚还沾了泥土又被汗水和药水糊住同时把被叶子拉出的血痕浸泡起来。
我是说,如果你是在这样的生活里,自然的就会把坐在教室里读书当成是幸福,而不能体会到,那也可能只是你在这种生活里以为的幸福,其实也可能是一种苦楚。
被囚犯一样的按在教室里,同那些除了上课说废话混课时其实什么也不会做的所谓老师们唠叨,记诵那些既不懂又没有用的废品,还要加上对用了父母血汗钱的愧疚,其实这种感觉委实不必前一种来的好受多少。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并不是可以坐在客厅里喝冰镇的酸梅汁就是幸福。那个上学放学都有车送和车接的小少年只是活得很精致,也如此而已,不见有朋友,不见有伙伴,不见有少年的飞扬和活波,也并没有可以供他撒娇的人,他的幸福,又从何说起。
那个在大洋彼岸读书的少年,放着家里的太太跟异国风情的女孩子恋爱寻欢,可以说年少风流,但是却看不出他的幸福再哪里,那个异国的女孩子,可以给他自己,可以跟他一起策划两个人的未来,却终究却不会给他真正的爱,她不会认同他的国家,他的文化,怎么可能从心底认可他。他肯回来,终究是因为大洋那边的自由给不了他落在实处的生活。而他也只是把那段光阴当作放给自由的假期一样挥霍。
回到上海做着陆教授的焉识好幸福吗?带着满腹的学识,正真的学问不被认同,不被看见是不被看见,被看见是还不够被利用的,回家还要面对太太和继母两位爱着他的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战争,而他很明显,里外都处理不好。
一天天在咖啡馆里消磨在图书馆里闲泡比起来在草原垦荒,也不过是不同的消磨。
如果说,他在荒原当右派做无期,被无休无止的审查,被劳改,被看管,被打,被骂,是以中国羞辱,那么他回到平反以后回到上海,衣服被家人重新蒸煮过才能放进屋里,被女婿算计着赶去儿子家,被自己的孩子们嫌弃手永远都洗不干净,被说成是一个老犯人,是疯子,难道就是尊重了?
伤害,那是亲人才有的权利,别人用着的威力终究有限。
陆焉识生命中唯一的幸福,是冯婉喻。
那个女子,她在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完成对于他的呵护,冲破重重距离阻碍,把他唤回,给他呵护,即便他在千里之外,活的人鬼不辨,她是他的牵挂,他就带着陆焉识的特有魅力,就像所有骨子里的斯文和儒雅从不曾离去。一直到她与他对面不相识,依然一味的护着他,在她已经失忆以后,依然在他的难堪里拉起他说:我们走,即便她的对面是亲生儿女,她也不惜为了他反目成仇。
那么她又该跟谁去要幸福?
而他曾经那么迟钝,那么慢,错过那么久,他又哪里来的自信自以为归来便会是接受?坦白便会被宽恕?真诚便会又有真爱?
他的确是晚了,在他缺席的那些日子里,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想象出来一个陆焉识给自己爱。
所以,他归来或者不,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从不曾离开。
她认识他或者不,与她本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有何曾真的认识过现实里的这个他?
覆手为繁华,反手为苍凉。
我在这个故事里走过,没有遇到繁华,只见了一生的苍凉。
若有什么被继承,也只有这苍凉的命运。
他的儿子,不知道真爱也就罢了,知道了偏偏丢弃,他终于沦为了那样一个庸俗的人,竟然也有一部分是他的原因。
他的女儿,远远的躲到国外,那一种幸福,其实是没有什么根源,只是看似幸福快乐的样子,自然也比没有好。
他的弟弟,看着自己从小偶像一般崇拜的哥哥的命运,只感到庆幸和内疚,越是这种感情越知道,其实连陆焉识那样的一份幸福也不曾拥有
他的朋友,因为他,吓得连接国内一个编辑词典的任务都不敢-----
还有那些他生命里遇到过的死的各种各样的无声无息的人--------
还有他的小女儿,那一番命运比他还不如,不过贪恋一点儿人间的幸福,却不知道不是自己的幸福根本就贪恋不到,她以为找一个胸无大志的老公就可以幸福吗?却不知道老公在胸无大志,对外毫无办法的时候,只是做为一个世俗的人,在她的家里,把她架空,然后享用她挣来的一切,同时把她的父亲赶出去的本领,还是很有的。
说到底,优秀的人总是用自己的优秀一次次的给别人做嫁衣。
不再想说那个时代如何如何,因为即便是那个时代之外,人也不见活的多么好,走出了那区区十年的光阴,毁掉的才华也没见还回去,毁掉的尊严更不见重建。
重建,不过是说的好听,重建之后的故园,就像丹琼回来看到的上海,无论怎样繁华,都不认识了。
她不能再认识上海,也似冯婉喻不再认识这个世界。
好与坏,从此无关。
再说,即便时代不好,也还是人给弄坏的。
人要整治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在那个时代都一样,不过是拿事情做一场工具,碰巧那一场事情叫做战争,叫做国难,叫做文革,如此而已。
而像陆焉识那种人,想着用真实的能力和知识去做事的人,而不是“做人”的那种人,反正随便那个时代也没见混得很好过。
卑贱总是可以把高贵的墓碑铺成四通八达的路,别说是高贵,即便是卑贱的不够路都很难走通。
这才是让让人生出来苍凉的处境。
有人心生不忍,垂下慈悲的双手把一层繁华覆上苍凉的人生,结果发现那些繁华其实也是苍凉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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