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芳不曾想到,她要去参加这个葬礼。
别班都有同学代表参加,我们好歹也得表示一下吧——我再不济,当年也算个班长……杨莉在手机里打着官腔,曼芳的耳朵里像灌进了热水。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杨莉咄咄下达命令。曼芳坐在椅子里,呆望着虚空,几只蝌蚪状的小黑点在眼前飞舞,定睛细看,什么都没有。她张开五指插入头发,顺着发丝往下捋,手指摩擦头皮,有一丝钝麻。
快到下班时间了。这几个月,曼芳回娘家吃饭,总是掐准饭点赶到。倘若太早过去,父母欲言又止的样子,很让她手足无措。她整理着办公桌,一件件拆着自由来稿。那些作者在来稿中加附的信件,犹如淘宝购物中赠送的小物件,她挑了几件靠谱的,塞在抽屉里。
暮色来临,回到娘家,天已暗蓝。推门进屋,一切如同往日。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父亲仰在沙发上翻报纸。饭桌上,摆着几个曼芳爱吃的菜。曼芳分发着碗筷,有一搭没一搭与父亲聊着。父亲用老花镜的断脚戳了戳报角道,这个陈明鸿以前是不是你师范里的老师呀,年纪也不大嘛……他放下报纸,起身去洗手。曼芳用筷子拨了一下报角,看见上面刊登着“河马”的讣告。她咬着筷头,读了一遍,默默地把报纸搁到报架上,坐下吃饭。糖醋小鱼干有点硬,轻轻一划,舌尖就冒出一股血腥。
母亲问,小龙什么时候回来。曼芳顿了顿说应该这周末吧。母亲哦了一声说,小龙的羊绒线衫她已经织好了,周末回来让他试一试。曼芳应声好。这顿饭吃得比往日更安静。曼芳吃了大半碗,就开始划手机。其实,微信圈里没什么好看的,她的拇指就是停不下来。
等父亲吃完碗里最后一粒饭,曼芳就起身了,说晚上赶稿子,得早点回去。母亲没说什么,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拎给她。晚上不要熬夜。母亲一如既往地叮咛着。曼芳把水果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推车出门。
入秋后的夜空像一块古旧的墨玉,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月光下,发白的水泥路河水样漂着,浮在上面的旧式楼房,酷似二十多年前桥城师范的教师宿舍楼。二楼最东边的那间小屋里,白炽灯泡散发的光映着青灰麻纱窗帘,一个清瘦的身子微弓着趴在书桌前,他发紫的厚嘴唇微微嚅动着,念的该不是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吧……
他死了!曼芳望着头顶的眉月,对自己说。眉月的下端,两颗星星像垂挂的眼泪,很危险地悬着,却迟迟不落下来。而此刻,她却感到自己异常平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那么平缓那么轻柔。
凉风袭来,棉麻衬衫的肥大袖子鼓起来。曼芳缩了缩脖颈,发现自行车驶错了道。
2.
“谯楼打罢三更鼓,官人他独坐一旁不理我”——门卫大爷又躺在藤椅上听越剧。曼芳喜欢昆曲,不怎么懂越剧。但她记得男人搬走那日,门卫大爷的大屏幕手机里唱的也是这段。
那是个面貌姣好的花旦,唱腔里带着很重的鼻音。她甩着水袖,莲步踌躇,一句一句诉说着初为人妇的凄楚和孤独。
那日晚上,曼芳一个人撒开四肢仰躺在当年的婚床上,脑子里一直盘旋这段声音。后来,她在网上搜到这段唱腔,得知这个戏叫《碧玉簪》。
大记者……门卫大爷起身从报箱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递过来。曼芳很吃惊。从来没有人把东西寄到这里,她所有的通讯地址都是留单位的。
曼芳没有多想,到家后拆了信。牛皮纸袋里掉出一张蛋白纸和几张宣纸。宣纸上画着国画,是那种老干部体的梅兰竹菊,用笔僵硬,着色缺少层次。信写在蛋白纸上,过于端正的楷字,简直跟印刷体一样。来信者自我介绍已年过七旬,问曼芳是否在一周前收到他寄来的诗词集。
曼芳努力回忆着,一点想不起来,估计是收到后一翻无聊,随手丢在垃圾桶里了。来信者又说,他好不容易从朋友那里打听到她家的地址,原来他家距她家不远,坐地铁也就十来站的路。你知道城北的木禾小区吗,这个小区名还是有点来历的……他很饶舌地说道,他在报纸上看过曼芳的照片,像个资深作家,眉宇间早已褪去中学女教师的刻板。他狡黠地说,他会看相,下次有机会见面,帮她看看这两年写运如何……
老顽童,曼芳笑了一下。看完信,她才知道老人要她两年前出的那本随笔集。她翻了一下书柜,一本也没有。她的作品集大多放在阁楼上。这么晚了,找梯子爬楼,很不方便。
曼芳把老人的画纸和信件塞回牛皮信封里。今晚她想修改一个短篇小说。光标在字里行间闪烁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摸着鼠标,随手点开百度,一个名字跳出来——陈明鸿。如电流通过,页面上奔出一溜“陈明鸿”,一个个有着不同的指向。
曼芳一页页耐心点着,点了十来个页面,才出现门球协会、老年大学、桥城等条目。这个“陈明鸿”大概就是“河马”了。曼芳一条条点进去看,里面除了文字新闻,很少看到照片。有一张照片倒颇为清晰,一群老头老太穿着一式的球服,做着挥球的姿势,却没找到河马的面影。
曼芳拍了一下键盘,趴倒在桌面上。
不知趴了多久,曼芳摸到手机。微信朋友圈里,曼芳还是没看到小龙的照片。那个男人搬走后,没有屏蔽她,却再也不发儿子的信息,唯恐被她捡了便宜。
窗外,似有火车驶过,隐约的声音中带着微弱的忧伤。曼芳索性和衣倒在床上。窗帘没有拉紧,月光漏进来,在床头的墙壁涂上一层银蓝的釉。曼芳觉得自己像一头衰败的牛,在梦里暗自反刍。
3
一夜无眠。
总算捱到天亮。曼芳费了很大的劲,把自己弄到单位门口,杨莉已等不及了。坐进车,曼芳连打哈欠。这些年来,只要一失眠,第二天必定头脑胀痛,四肢无力。
穿过高峰路段,杨莉终于开口了。她说在师范同学中,她最佩服曼芳了。只有你在活自己。曼芳吃了一惊。这会子,她正对着小镜子擦隔离霜,手指用力一挤,霜泥落在黑西服的领子上。杨莉对着后视镜捋头发,不理会她的惊愕。车载音响里,带着金属光泽的歌声喷涌而出。
驶过老年公寓,穿过烂尾楼盘,火葬场隐现在一片密林深处。驶进大门便听到排炮的巨响,一群人披麻戴孝从火葬厅出来,手里捏着香,几个小孩子高举着白旗幡。他们的面前,一支铜管乐队一边行进,一边演奏《好人一生平安》。这哭丧的架势不亚于运动会开幕式,让人毛骨悚然地感到死亡也是一件热闹的事。
千秋堂在正对门,杨莉挽住曼芳的手臂走过去。一位穿黑西装的中年男子与杨莉打招呼。杨莉对曼芳介绍说是同级校友,又指着曼芳说,我们的大才女,知名作家。中年男子抖了抖脸部赘肉连道久仰,分别递给她们一朵小白花。
她们跟着他走进去。曼芳一眼望见高悬堂前的照片。圆润的菩萨脸,头发稀疏,前额光洁,眼睛微微眯缝,标志性的宽嘴巴上翘着……曼芳闭了闭眼,凑近杨莉,艰难地问,这是河马吗?是呀。杨莉别过头,恢复了她的校长脸。她指着右手边的花圈道,我帮你买的花圈摆在那里。曼芳吁了一口气,做贼似的寻找自己的名字,竟然发现自己送的花圈混在人大、妇联、政协群里。你好歹也是有头面的人了。杨莉如是说。
曼芳又忍不住抬头,看河马的遗像。她盯着嵌在菩萨脸上的小眼睛,试图在遗像中寻找当年摄人心魄的魔力。这样死死盯着,眼里竟没有泪水,只感觉眼睛像直视了太阳,又痛又涩,几乎快要睁不开了。迷糊中,她似乎看到有人捏着话筒走到台前。哀乐也随之奏响,如一股阴冷的风将多年前的记忆席卷而来。
年轻时的河马长着国字脸,五官棱角分明,剑眉浓密,微陷的眼窝里暗藏着一丝落寞。他的嗓音略带沙哑,却别有韵味。“过去为没有得到而伤悲,过去也曾为失去而后悔……”那是师范一年级,河马教唱的歌。那带着磁音的乐符总是随旧风琴氤氲散开……
有人在轻声啜泣。曼芳瞥见站在前排的一位黑衣女人在擦眼泪,站在她旁边的杨莉也在吸鼻子。曼芳却感到双眼像枯井,没有一滴泪。只有一个声音施了魔咒似的,在耳边翻来覆去唱着:“过去为没有得到而伤悲,过去也曾为失去而后悔……”
哀乐声消失了。一个秃顶男人走上去,捏着话筒念悼词。这个秃顶男人有着洪亮的声音,尽管他努力压制着,声音仍从话筒里爆出来。他从河马的出生说起,罗列他一生的经历和成就,尤其是退休后,作为门球协会副主席,劳苦功高,为门球事业鞠躬尽瘁。下面有人窃窃私语。曼芳才明白念悼词的是原政协副主席,退休后做了门球协会主席。她恍然大悟——河马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原来他早已归属于门球。
掌声,不知是献给河马还是献给门球,让曼芳疑心这不是追悼会。一位中年男子上去接过话筒,曼芳辨认不出是不是刚才在门口分发白花的那位。他大概是作为学生代表来悼念的,发言十分煽情,夹杂着痛惜和感恩。
他冒着红光的荸荠脸震颤着,薄嘴唇报出一连串成功学子的名字。曼芳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让她震惊的是,她的名字被他浓墨重彩了一番,并像指认嫌疑人一样说她就在现场。
哗,似乎有很多人转过头来,目光唰唰聚在她身上。她缩了缩脖颈,恨不得变成一只鸵鸟埋进沙子里。
坤包振动,曼芳趁机跑出去。一个陌生号码。潇潇老师吗?一个浑浊的声音传来。我给您寄的信有没有收到?对方像一个迟暮老人,中气不足,嗓子里卡着痰。曼芳想问,您是哪位,一开口却径直说,收到了。对于这样的老者,最好顺着他的意思来。能不能帮我提点意见……好的好的,我有空拜读一下……她没等对方说完就挂下了。
已经是遗体告别仪式了。每人拿一株白菊花,排队绕遗体一圈。河马装在不锈钢棺木里,身上盖着黄色绸缎被子。曼芳突然想起他当年握着毛笔,在四尺宣纸上写“大江东去”的架势:青灰色西装贴着笔挺的背脊,大笔挥洒,腕臂间似有万丈豪情。
有人握住她的手,冰冷枯瘦的手。一个羸弱的老女人,颧骨高突,焗油过的黑发根下冒出尖短的白发。这应该是河马的女人吧。二十多年前,她曾无数次想象他的女人,面容姣美,举止优雅,浑身散发着书卷气。可眼前这双手,分明不曾捏笔翻书,而是日日洗灶台刷马桶的。谢谢,谢谢!老女人点头致谢。站在她旁边的两个中年女人,都长着酷似河马的脸。曼芳惊了一下,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女儿。她们也握住她的手。她瞥见其中一位额头上的皱纹,顿然羞愧地别过脸。
手机再次响起。又是那个嗓音混沌的老者。刚才手机信号不好,他说道。曼芳没有说是她按掉了通话键。那几张国画是专门送给您的……对方的声音像只噎食的老公鸭。谢谢,我已经看到了。她胡乱答道。那我就放心了,下次我们约时间见面聊聊好吗。好的。她再次按掉手机。
有人走出来,很多人陆续走出来。杨莉捏着发红的鼻头说,这算是散场了,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曼芳点点头,她回过头想再看一眼河马的遗像,已被人流挡住了。
回到单位,已过了饭点。曼芳随便搞了一盘泡面,吸了几口就不想吃了。拉开躺椅歪躺着,脑子里似有虫子在叫。小龙什么时候过来?她给那个男人发了一条微信。对方很快答复了:明日上午九点吧。好。她很节省地回答道。她用一张纸巾盖住自己的脸。上午的追悼会,她其实很想看一眼河马的遗容,但此情此景,终究不许。
手机振动,那个男人又发来一条:听说你老师仙逝了,节哀哟,呵呵。
她盯着“节哀”两字,打了个战栗。突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跟他提起过对河马的情愫,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她顿然睡意全无,坐起身,漫无目的地挑拣着桌面上的各类信件。她不能断定上午的两个电话与昨夜的信是否同一个人所为。但她还是翻出昨夜手机拍下的地址,给老人寄上这本书。
那份“节哀”,算是对我的关心吧。她旋转着固体胶想。当你注定要跟某个人彻底分离,又何必用放大镜细究他的每个毛孔呢。除了小龙,他已跟我毫不相干。
4
秋分过后,秋意越发浓郁了。空气里飘着桂花香,甜得让人发晕。手续终于办妥了,结束大半年的煎熬,曼芳并没有感到一丝轻松。走出民政局大门,她在台阶上踩了个空脚。小心!那个男人扶住她。一路走来,他始终扮演着谦谦君子的角色。有那么一瞬间,曼芳确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事实上,他只是个空心人。外表儒雅,内心冰冷,只是在小事情上表现得特别聪明。即使吃个煮鸡蛋,他都要讽刺她挑了个比他更白的。跟他的十几年里,曼芳一直想明白他里面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就像牡蛎壳里是否藏着珍珠。可当她费劲地撬开他的外壳,发现那只是个空壳。
那日晚饭后回家,曼芳又收到了老人寄来的信。这回,曼芳记住了他的名字:林清寒。老人寄来一张照片。呵呵,有点民国范,清瘦的脸,笔挺的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细看他的眼,竟有河马当年的英气。老人在信里说,非常感谢曼芳这么快给他寄书,他很高兴。在秋日午后读曼芳的书,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曼芳深吸了一口气。拉开窗帘,秋日清朗的夜空中,隐约见到山峰样的云团慢慢挪移,周围几颗星星微微闪烁着。这缥缈寥廓的世界,总有一些物质在互相呼应,慰藉一些孤独的灵魂。
她找了一张泛黄的老式稿纸,跟老先生写了回信。脑子里盘旋了很多东西,落到纸上,却变成了一堆套路文字,无非是感谢赏识,然近日工作繁忙,又要出差,等忙后再赴茶约,云云。
曼芳用十分钟搞定了这封信,开始整理河马的古体诗集。这项业务是杨莉接来的。杨莉说,门球协会的老人得知有曼芳这么个人物,坚定了他们给河马出遗著的决心。
诗稿都是杨莉发过来的。她说原本大多是手稿,她已经让学校里的文印室打成电子稿了。我们好歹要为当年的偶像做一点事吧。她在电话里叱咤风云,曼芳唯唯诺诺应着。
有些角色最初的那一刻起就定位了,后来很难改变。但曼芳心中的反感却越发汹涌,冲击着她整理诗稿的热情,哪怕这是河马的遗作。
“课堂挥笔散芬芳,学校园丁育栋梁。妙趣横生成巧对,才思敏捷著华章。读书怨恨冬天短,教案情融夏日长。欢度青春收硕果,千秋大业永飘香。”一首《赞师》,从屏幕里跳出来,曼芳默念了一遍,头皮一阵发紧。这是河马写的吗?她分明记得他当年的词,刊印在一本杂志里。记不清那是一本什么杂志,只记得封面上有一幅写意画,好像画的是某个古代诗人的头像。
“长天万里秋霜紧,又见枫红。羞送征鸿,壮志如今已不同。”记忆中的图书馆很安静。曼芳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发出乐音,像一架古琴若有若无地弹拨着。
而此时,她也一首首翻阅着,试图让身体里的古琴再次弹拨起来。可惜,那些句子真叫人恐怖,不是“今朝逢盛世,载载透红光”,就是“风流人物看今日,璀璨瑶珠熠见辉”。让人哭笑不得!
终于,到了三十多页,曼芳读到了几句像样的。“无限意,与心同洗,不为红尘系”。这该是他年轻时的习作吧。“不为红尘系”,那么鲜亮洒脱的情怀,在时光的冲洗下,彻底消解,泛出恶俗的色泽。
她真心不明白河马当年为什么要跳脱教师岗位。走仕途,难道是他本性?生活到底怎么了,越往前走,越看到它的真面目。
一粒小甲虫落到书桌上,像个孤独少年,羞怯又莽撞地乱爬乱闯。曼芳突然忆起读师范时,每逢晚自习,教室里乱成一锅粥,而她总是一个人在走廊上,看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旧风琴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着触动泪点的歌,“过去为没有得到而伤悲,过去也曾为失去而后悔……”
小甲虫艰难地爬行挪移着,终于奋力爬上牛皮信封,在“林清寒”的字样边,停了下来。
5
生活又回到了庸常。早九晚五上下班,晚上去娘家吃饭,回家读书写小说看电影。周五晚上去学校接小龙回家,周六忙着搞卫生,接送小龙去培训班。等到周日下午,那个男人会准时出现,把小龙接走。日子就像楼道里横七竖八的电线,无论包着胶布还是裸露着铜丝,好歹都得通电。
曼芳默默做着这一切。很多时候,她骑自行车穿过小城,看到路边的香樟树悄悄生长偷偷换叶,会有泪涌的冲动。她越发迷恋黑夜了。在虚幻的时空里,肆意想象白日所缺失的种种。而沉醉于自己创设的小说世界,则是最便捷的通道。寂寞的人,就是喜欢这样自欺欺人。
河马的诗集出版了。出版社用了最快的速度。等曼芳拿到集子,杨莉说市新华书店里也摆上了。曼芳吓了一跳,急急翻阅着。序言是上次念悼词的那位前政协副主席写的,曼芳写了编后记。在编后记里,她以一个学生的身份,感念陈明鸿老师当年的教诲,并赞誉他的诗作真诚恳切,心血凝成。
曼芳写完后记曾发给杨莉,杨莉在电话里诡异一笑,说作家就是不一样,也不枉你当年暗恋他一场!不许乱说呢。曼芳急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太孤僻,独来独往的,大概作家都这样……她呵呵笑了几声挂下电话。
这世界就是这样,你以为别人很在意的事,别人偏偏不在意;你以为自己守藏的秘密,却人人皆知。现在,河马的诗集搁在新华书店的书架上,又有几个人会去翻阅?
深秋的阳光到了午后,变得轻描淡写。曼芳对着诗集上青灰色的日光,发了一会儿呆。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电话,温润的声音里带着羞怯。是潇潇老师吗。曼芳说是的。对方说,非常冒昧打这个电话,想请曼芳帮个忙。
曼芳问什么事。对方顿了顿说,她的父亲很喜欢读曼芳的书,一直有个愿望,想见曼芳一面,不知曼芳有没有时间。嗯嗯,曼芳应声着,没有反对也没有答应。我爸爸叫林清寒,跟您写过好几封信,前不久您也回过他一封信,不知您有没有印象,我爸爸是您的铁粉,非常崇拜您……她的羞怯渐渐褪去,话也多了起来。曼芳仍然嗯嗯应着。
我爸爸在人民医院住院,行动很不方便,您近日有时间吗,我来接您。曼芳瞥了一眼写字台面,那几张题着老干部体诗歌的国画压在一本杂志下面,前些日子当茶托,宣纸染上了很大的水渍。
也许吧……要是有空,我一定过来,可现在我出差在外,真是不好意思哟,替我谢谢你爸爸……她斟酌着字句,说得很慢。她在话筒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温柔很优雅,一点都不像撒谎的样子。
对方有点失望地啊了一声,又赶紧说道,没关系,我们不知道您在出差,真抱歉,打扰您了。
按掉手机,曼芳发现自己的脸火烫火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拒绝去看那个老人。她轻拍了一下河马诗集,大概自己不喜欢聊老干部体吧。
6
三天后,曼芳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请假出了趟远门。
她坐火车去了苏州。二十多年前,河马问他们在中国最想去哪个地方,很多同学说想去西藏,他却说想去苏州。他说苏州是林黛玉的故乡,是一块安静,温和,酝酿才情的土地。而在曼芳的概念里,苏州则是陆文夫、苏童、叶兆言生活的地方。这一趟,她去了寒山寺,又去沧浪亭、留园和拙政园。她在漫步间想着自己应该忘记不幸的婚姻,还有河马带来的糟糕情绪。
秋阳隐去,冷风透过粗毛线衫渗入,她抱了抱身体。一个念头像鸟雀忽地飞过头顶。那位叫林清寒的老人,几次三番地套近乎,是不是有故事,想借作家的笔写下来。她打了一个激灵,急急翻着手机,快速找出一周前他女儿拨来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对方听出她的声音后,抽泣了几声,哽咽道,他父亲前天已经过世了。谢谢您,潇潇老师,我知道您是我爸爸的知己。
曼芳倒在石凳上,哆嗦着。手机里,老人的女儿说,追悼会是今天上午开的,等曼芳回来,她想跟她见一面,有东西要交给她。曼芳哦哦应着,剩下的声音全卡在喉咙里,喑哑了。
后面的行程已成了累赘。勉强走了木渎古镇,曼芳已累得没一点力气。她原计划去无锡灵山大佛一趟,此时已了无兴趣。
与那个女人见面已是一周后。女人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本书,是曼芳上次寄给老人的那本随笔集。这是爸爸做的插图,您看有没有领会文章的意思。女人把一缕头发挽到耳后,她的举手投足很显气质。
上次我跟您打电话,我爸爸想亲手交给您的,结果还是不巧,真的很遗憾。曼芳垂下头,把自己的脸缩在长发后面。老伯怎么好端端的就过世了?她艰难地问。他长期一个人住,前不久去邮局寄信,摔了一跤,骨头坏死……女人哽住了,用纸巾捂着鼻子。可能他太寂寞了,时常做一些我们想象不到的事……哦哦,我知道。曼芳嗫嚅着。
服务生来续茶水,烟雾袅袅腾起。曼芳趁机拿纸巾抹了一把脸。她不想让老人的女儿看到她蓄满泪水的眼……
一面是她年轻时的偶像,随着参加河马的葬礼而彻底破灭,一面是自己又不知不觉成为他人心目中的偶像。
一面是当年美好幻想被现实摧毁的哀伤,一面又是自己的淡漠造成的遗憾与愧疚。
在想象和现实中间,人生就是如此奇妙又令人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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