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诏村老了，村子里的人也都老了。如果说村里还有几幢新盖的或者说翻修的房子，那村里的常住的人真的是一个年轻的都没有了。村里常住人口有500多人，50几岁的只有两个，一个50出头，是年纪最轻的，另外一个也快六十岁了。虽然有那么一两个孩子跟着祖父母一起生活，但是等他们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也必定都是要去城里住的。因为，村子里连学校都没有了。
“今年已经没了20几个了。”爸爸跟我讲。
“我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你们去住好不好？”我不敢想，每天看着自己周围的人生病、死去，甚至有时候走的那个比自己还小那么几岁，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不用的，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这里有邻居，有田地。比起城里什么都没有要好。”
上了岁数的人多少有点固执守旧，总认为自己所拥有的就是最好的、最合适的。邻居们都那么大年纪了，一群老人家，一团暮气，实在不知道有什么好的。还有田和地，那么高的山，我现在爬着就觉得吃力，七八十岁的老人怎么爬得上去，又有什么好的。爸爸总有一天会改变主意的。
第二天早起，爸爸邀我一同去地里拔菜。地在河对面的前门山，要从河边的水埠走。
如果说路廊是男人们指点江山的地方，那水埠就是女人们的天下。洗菜的、洗衣服的，都聚集在这里。河边的几个小水洼还结着冰没有化开。但女人们蹲在河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手指头红通通的，却一点没有畏手畏脚的样子，也不拿个板凳坐，就那么蹲着，手边的盆子里早已经洗好了一大盆衣服 ，一边洗一边大声喊着聊天。是的，彼此之间离一点距离， 加上水流声，聊天得喊着聊。小时候我也常常见大人们这样洗衣服。但是，那时候心里没有“腰”的概念，只觉得洗衣服就是这样洗的。然而到了我现在这个岁数就不一样了：这样蹲这么久膝盖一直受力，怎么吃得消？还有腰，腰也腰散架了。而这些老太太们竟然还能这样蹲着，而且挤着小腹喊着聊天。我就忍不住问：“你们可以带个小板凳坐着洗，那样好一些。”其中一位老太太看看我说：“不用小板凳，我们的腰腿都是有定力的。倒是你们年轻人，要多动动呀，每天坐在办公室不好。”说着捧起一大盆衣服站起身就往家走。蹲了那么久直接起身，丝毫没有眩晕和腰缓口气的意思。确实，我做不到。
河的对岸走过来一位老太太，挑了个担子。看到我大老远跟我打招呼：“小波回来了啊！”大妈（我们管伯母叫大妈）已经七十几岁了，高颧骨，瘦长脸，深邃的眼睛闪烁着鹰一样犀利有神的光芒，面腮红通通的。她卸下担子，去冲洗雨鞋上的泥巴块。大妈的身上好像自带了火炉缸，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热气，脱下来的外套挂在担子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她解开袋子招呼爸爸拿几颗笋回家去吃。
竹笋挖得整齐而干净。这个季节的笋都还长在地底下，挖它除了要有体力还要有经验。
“这些笋是大妈挖的？大妈还会挖笋?”
“你大妈挖笋可是比我厉害得多。”爸爸说，“她上山我都跟不上。”
“哈哈哈，你爸爸是挖不过我。走路也跟不上我，你爸爸走路小心，我不管，我走得快，乱蹿乱爬的。摔跤也不管的，一天不知道要摔多少次。有时候摔得半死，哈哈哈……”说笑间似乎她说的那个摔跤的并不是她自己。
把笋拿回家，我和爸爸一起爬山去地里。爬了一段我开始气喘得不行。爸爸却很平稳，不管是呼吸还是脚步。
山上的田地一块块打理得干干净净没有杂草，路虽然小而陡但也是铺得整整齐齐的，没有一处是松动坍塌的。地里种着各色果蔬。蔬菜用薄膜罩着，一陇一陇的没有一点马虎。不远处，还有几个老人在地里干活：“今天天气好，你的薄膜要开一下了。”声音是从远方飘来的。山谷很幽静，声音很清晰。“对，今天来开一下。你那块地开了准备种什么？”爸爸又这样把声音送回去。就这样声音在山谷里飘过来送回去去，带着山泥味、夹着山草香、流着山间清泉的清冽……
这片山确实很好，在父辈们的手里它显得那样温驯而慷慨。但很显然，山是父辈们的山，只臣服于他们。
晚上，大妈来家里串门，说是出来找一些人一起去祠堂念经的。我简直没有办法把一个在山上摔打的大妈和佛坐在那里念经的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我们老太婆，有什么能做就去做什么，不要坐在家里就行，家里是坐不住的。”大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强有力的穿透力。这样的声音去念经，那经钱一定更锃亮，币值或许也更高一些。
我突然很想去祠堂看看，看看大妈那副洪亮的嗓门念经的样子，看看那个在山上能蹿能跳的大妈佛一样坐在那里数着佛珠念经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很好笑。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去祠堂，并没有看到大妈，祠堂里几个老人跟我说：“你来晚了， 他们念了一上午，已经散场回家去了。”看看时间还只是早上十点。
他们的生活时间和城市太不一样。他们所谓的上午是指四、五点到九、十点。九点到十二点是中午，他们做完上午的事情要回家做中饭的。而在城市，九点才是上午的开始。晚上时间也不一样。他们往往5点，最晚五点半吃晚饭，吃好晚饭过了七点就准备睡觉了。
祠堂里有几个老人在那里整理表演服。里面竟然有我的幼儿园老师。老师还是那么美丽，依旧和年轻时一样，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使得她本来就高挑肥硕的身材又加高了一头。穿一件长长的大牡丹花绒线大衣，显得优雅而贵气。老师很快认出我来，拉我过去看她们新做的舞蹈服，跟我讲老师现在是村舞蹈队队长，马上要去县里参加决赛了比赛了，之前镇上的初赛，我们村拿了第一名。“我们争取拿一个县里的大奖！”说着头一扬手臂一挥，还是那副我们小时候上台前她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小时候村子里也有很多老人，但是印象中的老人们都是老态龙钟的，并没有这样精神。或许是那时候老人的风采被年轻的壮汉给盖了，我没有发觉。再或许是，大家的生活条件好了，营养和用力得到了最佳的结合，炼就了一副金刚不败之躯。总之，这些老人们的体格和精气神让我惊叹。力、精气神，甚至嗓门、眼神我没一样能比得上他们。他们的模样很难让我跟死亡联系到一起。
不知道我到七八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照着我现在的活法，爬山挖笋肯定是不行。吃斋念佛这种事情对于这样钟情于美食的人来说太残酷了一些。至于带队舞蹈，我实在没这个天份，跳跳广场舞估计还行。这样一想，似乎我才是那个老态龙钟，最最没用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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