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今天去看望老张的老婆了,她还是重复那句话:"老张,娃娃的彩礼还差多少安?"
扳起指头一数,老张下葬也四个多月了.
老张是我们村唯一一个本科生,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全村人都想不明白.
但我明白,离开也许是老张唯一能做的选择了.
他是我带去钢厂的第二批工友,小时候我抢他的知了,他还哭呢.这日子还是好混,一晃都十多年了.
虽说大家喊他老张,他其实不老,才42岁.其实老张找到我,我挺意外的.堂堂本科生,也来做钢厂?
那天老张约我在一家中餐馆喝点酒.我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
我差点认不出来他.完全没有我想象中城里人的样子.
那家餐馆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油,踩上去想踩在面糊糊上,滑腻腻的.他坐在座位上,弯着腰望着从餐馆路过的每一个人.见到我,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随即露出一个笑脸,站起身来,伸开双手向我大步走来.
他晒得很黑,脸上的皱纹间还挤着一些泥灰.顶个寸头,脑壳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往下流.
他穿的衣服脏兮兮的,衣服还真看不出来是啥子颜色了.也许原来是灰色的,现在糊满了各种颜色,可能是泥巴,油渍,汗水......
我想不明白.他可是村里唯一一个本科生.
他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热情,拉起我的袖子,另一只手作出邀请的手势,将我带向他原来坐的那个位置.
菜一个个上着,几杯果酒下肚,他的脸红起来,故事也在我面前缓缓铺展开.
有个词语叫祸不单行.
"国强哥,你还记得我的小天不?"老张满脸通红,笑着.
当然记得.
正如祥林嫂一般--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小天上初中之前,不用住校,老张经常带他回老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去,还在老家卖水果.那孩子,可机灵着.他来我摊子旁边玩时,我还把特意给他留的橙子剥给他吃.
记得有次他玩得不想回家,还是老张拿着藤条来"请"回去的.呵呵.
小天的模样在我脑海中浮现,穿着蓝白的小棉袄,还有他奶奶专门给纳的鞋.缺了一颗门牙的小嘴笑着,伸开双手要抓我带去的土狗.
"当然记得了,我还带他去县城买过啥子......奥特曼,好像是这个东西,咋,跟你对着干?哎呀,年轻人嘛,脾气都倔,等他过几年就对了的"我夹起一片青菜.
"他六月间走了",老张还是笑着,抬起头盯住我.
我一时转不过弯.走了?去哪?离家出走?
"咋,闹矛盾跑了?"见老张认真的模样,我想说些话安慰他.
听老张讲.
小天被找到时,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浑身都是淤青和伤口,身体里空空的.缺了两颗肾脏和一只眼睛.不是身上还穿着老张老婆特意给他买的短袖,老张一眼还没把他认出来.
去年小天毕业了,读的计算机.但嫌打工不自由,开始自己创业.向老张要了三万块钱后,跟朋友们合资开了一家小酒馆.生意渐渐好起来,隔壁的同行见不得.来砸场子.
小天的朋友使了好多钱,才把事情平息过去.没办法,酒馆关闭了.
后来小天听同学说,有份月薪2w多的工作,上班时间比原来久一点,小天跟老张商量.老张毕竟是过来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哪里去找那么高的工资?除非真的很出色.
于是老张拿出许多被骗的视频,挨个翻给小天看.小天还是乖乖看完,但告诉老张,那同学去那边上班之后,还提了一台车,已经在那边工作一年了.
老张又亲自给那个同学打电话,询问许多.虽然心中有疑虑,但打视频过去,是正规的办公室.有许多程序员.
网上查询那家公司,显示已经注册三年多.老张心中的担忧一层层减少.
后来小天妈叮嘱孩子半天,有不对劲的地方就马上给家里打电话,无论在哪里,爸妈都去接他.小天眼睛红红的上了飞机.
之后再见,就是警察通知家属.
讲起小天,老张还告诉我,小天考上了重点大学,在大学里还是吉他社的社长.他讲起,小天那会想要学吉他,小天妈毫不犹豫就买下一千多的吉他,为此老张还跟小天妈闹了几天别扭,说不能宠坏了孩子.
小天有个乖巧漂亮的女朋友,是在大学认识的.
他把手机举到我面前,是啊,照片上的女孩和小天挽着手,郎才女貌.老张说,女孩叫珂媛,以前经常到老张家吃饭,每次来,都帮着小天妈做饭.
小天着急挣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计划要结婚了.自己想做个更优秀的老公.彩礼钱,老张和小天妈都在想办法.
老张笑着,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
老张眼里漫起水雾.
老张又说,小天前脚离开自己,后脚公司就裁员,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在公司工作十来年,还是被裁掉.再后来,得知小天离世的消息,小天妈在葬礼办完后,无论看见谁,就只会一句话,"老张,娃娃的彩礼钱还差多少安?"
今天见到老张如此风尘仆仆,是因为他最近在做装修工.
听说钢厂工资高些,也不用闻那油漆味,于是找到我.
"国强哥,来走一个"老张深吸一口气后,举起酒杯.
"你想好了,钢厂很苦的,而且很危险."我放下酒杯,凝视着老张
"你看我现在这样,还怕什么呢?没什么好怕的了."老张潇洒的.
他依旧笑着,几分惆怅在笑脸上挥之不去.
老张来到我工作五年的钢厂,我一步步教他操作,要小心.钢水无情.
他还是同那时一样,学什么都快,又上心.老员工也夸他,做的有模有样.我见过一次他的老婆.
她打扮很干净,呆呆看着我.好似一下又清醒:"国强哥,你来啦",说罢,递给我水果.我竟怀疑她是正常的.吃饭时,她却呆呆的盯住我,:"国强哥,下半年咱小天就要结婚咯.记得来啊",鼻涕流过上嘴唇,老张贴心擦去.
老张来钢厂也有些时日,见他原本皱起的眉毛渐渐平静,笑容又再多起来,我也放下心来.
儿子离世,老婆疯疯癫癫.老张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坚强起来,放下身段,面子,来到钢厂?
那日我正在二层,忽见一层聚集许多人.
我也跑下去.
是老张.面目凄惨.
急忙送往救治.
是三根钢筋,自前而后,插入肺中.痛苦不堪.
可以治,只是老张尚且在试用期.自身无法支付高昂的费用.医院大方,说可以先不计较费用,先治好再说.
我也宽慰老张:"医院说了,治好还可以做很多工作的,不影响生活.你老婆还等着你呢"
老张身上插着许多管子.已说不出话来.
他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是.他点点头.流下一滴泪珠.顺着滴落在同样苍白的床单.
钢厂依旧繁忙.两天后,听得旁侧的工友讨论.
"听说里面的东西还没取出来"
"好像还写好了遗书的"
......
我凑过去,再一听,B04号房.这么巧,老张的房间号也是.
那日下班后,我没急着回家.去到老张的病房,还带去一些水果.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头发凌乱.
我问护士,那床原本的病人呢?
无言.
再问,前天跳楼.本来还带着难治的伤,凶多吉少.已经被人领回.
我并不惊讶.
在听到工友讨论时,已经猜到.
记得以前老张上大学之前,一帮伙伴与他践行.
"苟富贵,勿相忘"
后来,老张和我,没有富贵,也没有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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