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还是很喜欢吃甜得腻人的糖果,我拿着塑料袋斥责他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偷看着我,牵牵我的衣服,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糖,咧着已经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讨好地笑着,“丫丫,丫丫,我给你留了一颗,喏,喏,不要生气了,给你吃,你吃呀。”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我偷吃糖的时候,他无奈地告诉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吃,而是你吃了对牙齿不好,你懂吗?哎,你这么小怎么会懂。”
可是现在的我无法对他说,“不是舍不得给你吃,而是你吃了对身体不好,你懂吗?哎,你已经老了怎么会懂。”
和先生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要孩子,我要全心全意照顾我的父亲。
我对先生说,“如果你不同意,那么就不要和我在一起了,早点说清楚早点做选择,和我在一起你会很累。”
先生捧着我的脸,“丫丫,从此以后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会和你一起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好吗?”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那也是唯一一个人,我带去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没有拿石头砸他,而是怯怯地拉着我的衣角问我那是谁,仿佛害怕我被抢走了。
我理了理他的衣领,“哪,大齐,那是你的儿子。”
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儿子?儿子?那不是我儿子,我只有一个女儿,叫丫丫。”
我故意逗他,“那丫丫是谁啊,你知道丫丫长什么样子吗?”
他歪着头白了我一眼,“调皮,我怎么会忘了我丫丫的样子,你不就是丫丫吗?丫丫越来越丑了。”
我作势生气了不理他,他又在我身边转悠着哄我,“丫丫不丑,丫丫最漂亮了,丫丫乖,丫丫不生气。”
从他得了阿尔茨海默,俗称老年痴呆症以后,他就一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在我的心里,他也只是和我对调了一下角色而已,曾经我是他的孩子,现在他是我的孩子。
大概我始终不肯承认他老了吧,所以固执地认为他只是得了一种很稀松平常的病,每个人到了那个年纪都可能会得的一种类似感冒的病一样。
在我心中,他还是那个威严地坐在家门口等我回家,在我调皮捣蛋时会拿起藤条追着我打的爸爸。
他还是那么年轻强壮,有八块腹肌,会拿着枪去抓坏人,虽然在我们那么平静安宁的小县城里,几乎没有可以用枪的机会。
我在他面前打碎了一个碗,以为仍旧会像小时候,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骂我,而看到我哭了又会慌不择路地哄我,但是如今他只是拍着手开心地傻笑,嘴里念念有词“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我当着他的面拿了他裤兜里的钱在他眼前晃,以为他会像小时候我偷了他裤兜里的钱出去买零食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打我,即使我哭得抽搐了仍旧不罢手,那是他头一次生那么大的气。
他坚定地告诉我,“你做错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是绝对不能偷东西。”
但如今他只是望着我,一不小心口水就流了下来。
我给他剥了一个橘子喂给他,他晃动着头不肯好好吃,就像小时候他追着我给我喂饭一样,我放下橘子给他念了一段他最喜欢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他乖乖地吞下了橘子,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有些不耐烦地敷衍了他,看着他一脸失望又不敢打扰我的表情一阵心酸,于是又耐着性子重新给他讲了一遍。他欢呼雀跃着,似乎忘记了刚刚的不快,我赶紧趁他张开嘴的时候又塞给他一瓣橘子,他酸得眯上了眼睛,我也吃了一瓣,一点都不酸,他看着我偷笑。
他很容易快乐,很容易忘记悲伤,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总是比别人慢一拍,就连出生的时候都赖在妈妈的子宫里不肯出来,就是因为我的慢吞吞使得妈妈后来大出血去世了,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父亲说,她长得很美,她很坚强。他总是喜欢对我说,我也要像妈妈一样坚强。
记得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我问过父亲,会不会觉得是因为我的出生而失去了妈妈?会不会责怪我?
他摸摸我的头骂我想太多了,可是我看到他的眼睛闪着一些亮光。
那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女人,可是如果要他选,大概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留下谁吧,失去谁都是一种彻骨的疼痛。
他没有再娶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我,记得五岁的时候他带回来过一个阿姨,他很开心地让我叫阿姨,那个阿姨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我吃饭的时候故意把油弄在了阿姨的衣服上,然后又假装很亲热地跑过去抱她,在她漂亮的浅色裙子上印了两个黑手印。
她一直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的脸终于绷不住黑了,一脸不快地盯着我,而在我扯了扯她头发的时候终于爆发了,甩开了我的手,也甩开了我父亲的心。
他无奈地任由我恶作剧,斥责我之后叹口气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望着天空发呆。
我叫着他的名字,“刘大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望着我安静下来的脸,本来应该是天真快乐的模样却蒙上了与年纪不符的忧伤,他说,“爸爸以为丫丫想要一个新妈妈的,这样你在学校里就不会被别人笑话了。”
“丫丫不要妈妈,丫丫只要爸爸,丫丫不怕别人笑话,谁敢笑话我我就打他!”我吸吸鼻子别过头。
爸爸沉默了很久,望向远方,似乎在怀念什么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顿了顿,抱紧了我,“丫丫要是不喜欢阿姨,爸爸就永远不带给你阿姨,好吗?”
我点点头,满足地继续舔糖果,“好,大齐说话要算数!”
他点了点头,我伸出手,“拉钩!”
大手勾着我的小手,年幼的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苦涩,只能感受他紧紧抱着我的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带什么阿姨给我,那么年轻的他,从未再娶,身边除了他的同事,朋友,就只有我。
长大后的我鼓励他再找一个,他却点点我的头说我整天花花肠子太多。
曾经不懂事的我,要他只守我一个,过后懂得自己太自私了,想要多个人陪着他,却已经过时不候,大概人生总是这样伴随着遗憾与失去,领悟总是需要一些时光。
我经常不喊他爸爸,直接喊他的名字,他纵容我纵容到如此地步,只因我是他唯一的孩子,虽然他教育我的时候很严格,纵容我的时候却要什么有什么。
他曾经也年少不羁,心怀梦想情系天下,有了我以后再也没提过他的梦想,但我知道他在夜晚的时候偷偷摆弄着他的地球仪。
他想去周游世界,但为了让我穿好看的衣服,读最好的学校,他只能克扣自己来满足我,对于我他从来都是尽力给我他所能给的最好的,可惜长大后的我才懂得,那时的他也一心想要走出这个局限的小世界去找更加广阔的天地,只是一双小手拉着他的衣角让他无处可走。
或许他可以狠狠心将我丢给外婆,去拉白衣女子的手,去到山的另一头,去实现他想要实现的梦,那时候只有二十几岁的他还能到处观望,还有精力游荡,可是他只将那一切当做了梦想,深深埋在心里头,拉起这只小手,独自一个撑着往前走,他告诉我那叫做责任,虽然我不懂责任是什么,却知道他教会了我什么。
只是没有女子细腻心思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柔软的小手某一天企图挣脱他的理由,他仿佛失去了依靠一样无助又无奈,我们在成长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好在我们都在成长,最后终于还是能够再碰头。
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是我最叛逆的时候,整天逃课不归家,不愿面对他责怪我的脸,更不愿学习枯燥无味的课程,也没再叫过他大齐,甚至不愿看到他的那张苦瓜脸。
而我不知道整天忙于工作的他回家后带着什么心情面对着我的一脸冷漠仍旧嘘寒问暖,生怕我饿着赶去厨房给我做一碗面条馄饨才敢睡下。
那时候的我以为我追寻到了我的广阔世界,一心想要逃离他的身边,直到真的逃离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虚空。
拖着行李送我上大学的他,背影已经不似曾经那样宽阔可以把我高高举过头顶或者让我骑在肩膀上得意地穿过人群看热闹;奔跑的脚步已不似曾经可以拉着调皮的我按倒在沙发上毫不留情地打屁股,不会再大声叫嚣着下次你再不听话我就打断你的腿!也不会在草地上和我一起追着风筝跑,爬到树上去取下风筝,他说,“丫丫,你看,风筝!爸爸帅不帅?”
我在下面又跳又叫,“大齐,你真英勇!大齐,你最帅!”
十八岁的那时候,我只庆幸我去到了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绝伦,那么新鲜有趣,拥有一群朋友,也谈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男朋友,沉迷在新世界的我早已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孤单的背影期盼着我回家,每次他打给我的电话都被我不耐烦地挂断了,我执著于我的小世界里,远离了他的世界。
我忘了他曾经为了我放弃了他的世界,我不愿意为了他放弃我的世界,还为他殷勤或者严厉的关心而感到厌烦,我向他宣布我要追寻我要的自由,却忘了自由有时候大概只是自私的借口。
过年回家的时候他来车站接我,一头花白的头发敲碎了我的心,我们多久没见了?节假日我从不回家,要么在外面旅游,要么在学校会友,我像从未飞出过笼子的小鸟一样,看到外面的什么都新鲜,早已不想回归那个笼子,尽管那里面有充足的食物,有舒服的被窝,我早就把那个翘首期盼我的背影抛在了脑后,直到看到这一头白发,岁月不饶人,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老的,而老去,就像我长大一样,大概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不知不觉,不情不愿,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结果。
我挽着他的手,调整了自己的声音,“爸爸,你头发怎么啦?”
他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发,“最近太忙了,忘了去染发,本来想着你回来之前去染的,队里又叫着去破案子就没来得及,熬了几个通宵呢。是不是看爸爸老了?爸爸待会就去染发。”
我忍住眼泪,“爸爸,染发对身体不好,不染发,爸爸不老。”
但是他还是去染发了,精神抖擞地回家问我,“爸爸是不是年轻很多了?嘿,比起我那些同学,我可算是年轻英俊的呢,当年你爸爸可英俊了。”
我点头附和,“是是是,爸爸现在仍旧很英俊。”
其实我想问的不是爸爸头发怎么了,而是爸爸怎么会老了。
可是我只能在无奈中去接受这样一个现实,我在长大,他在变老,我曾经那么想要挣脱他的手去闯出自己的世界,这才发现,只有他给我的世界,才是无私无我的世界。
不论之后的我如何去补偿他,孝顺他,我爱他始终不及他爱我,这就是父亲。
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时候,他来这座城市里安顿我,他看了看我租住的房子,念叨着,这么破破旧旧的怎么住,第二年他就在这座一线城市里为我买了一套房子,不大,郊区,可是也算有了自己的家。
他笑着摆放好我的东西,“出来工作了好,比我们的小县城好,以后要在这儿安家,婆家也不会嫌弃咱家没嫁妆不是。”
我问他哪儿来那么多钱,他摸了摸头,“爸爸攒了好些钱,剩下不够的借呗,没关系,爸爸还有几年才退休,慢慢还嘛。丫丫赚了钱和爸爸一起还就好啦。”
我看看自己身上刚买的新衣服,再看着他十几年前的旧衣服发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我在电话里向他哭诉,我以为他会护短,起码要和我一起骂一句那个渣男,然后安慰我没事丫丫这么优秀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可是他只是听我阐述完了前因后果,平静地说,“丫丫,你脾气也该改改的。除了爸爸,谁还会那样一直忍让你啊?以后要和别人谈恋爱,就得学会忍让,不能一直那么任性不是?”
我十分不满他没有帮着我,这场对话也以我气呼呼地挂断电话而结束。
可是之后的感情里,我才发现他说的是对的,他其实很害怕我被别人欺负,但又害怕把我宠坏了没谁能受得了我,所以他也很矛盾。
后来和男朋友又和好了,他一直劝我,不要动不动就拿分手来要挟别人。
他说,“男人啊,不用找条件太好的,爸爸不希望你和别人一样为了物质去结婚,你要去找你爱他,他也爱你的人,而不是长期饭票,你想要的,爸爸都尽量给你了,减少你的负担,所以你不用担心什么。但是一定要找一个对你好的,他有十块钱,可以拿九块钱给你用,这样的我就满足了。”
我笑话他,“你满足什么?是你找男朋友还是我找男朋友?”
和男朋友订婚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住在男朋友家里,他带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来看我,有土鸡蛋,土鸭蛋,土鸡,土鸭,男朋友的父母在他走了以后就把那些东西扔了,我在房间里大发脾气,男朋友毫不在乎地说,“那些东西脏得很,咱们去进口超市买国外的还没有污染呢。”
我转过头,无言。
那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从大学就开始在一起的男朋友,他是官二代加富二代,我始终相信我们爱过,只是有些东西放在大学里是美好的,放到社会上是残酷的。
刘大齐倾尽全力给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大概只是不屑一顾的垃圾吧。、
曾经我以为门当户对只是古旧的电视剧里那些大户人家囚禁儿女爱情的笑话,直到自己也遇上,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那是我第一个男朋友,那也是我第一次怀孕,更是我第一次订婚,可是我们没能结婚,在他家住的两个月里可能我才真正知道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他的父母对他的限制我才懂得我父亲对我的纵容多么难得,我始终无法理解这样的父母,连儿子的爱情都要去帮他选择,他们说不出大齐的话,“我尽量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你去追寻你爱的人,爱你的人,不要受到外在的影响。”
而其实,他们在物质上比大齐和我富裕得多,地位也高得多,但精神上没有我们富足快乐,或许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在他们眼中始终都是高攀,所以当我执意要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他无法理解我,他说“我们可以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不听他们那些难听的话。”
我看着他年轻的脸,他还在父母的庇佑之下像一只不会飞出温室的花朵,他的一生都被安排得那么好,而我不过是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罢了,我无法忍受任何人对我的家人不好或者轻视我的家人,这样家庭下来成长起来的后代要么懦弱,要么不健全。
我甩开他的手,“孩子出生了,我自己养。你去娶别人,不用管我。他还是你的孩子,永远都是,但是我会独自养大他。”
可惜的是我身体太差,最终在一次下楼的时候流产了,从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从遥远家乡赶来的父亲,他大概也太疲倦了,趴在我身边睡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哭着,然后他醒了,慌忙擦去我的眼泪,抱着我喃喃自语,“丫丫受苦了,不哭不哭。”我却哭得更厉害。
前男友找过我,说他想要弥补我,我只当一个让人会笑出眼泪的笑话。
那一刻开始,我想我开始成长了,是时候丢开过去让自己迎接未来,只是很可惜我的孩子,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便夭折,但这大概就是我们的缘分,我每天都念经为他超度,愿佛法能救渡他,救渡我,救渡更多人。
后来,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故事回到了开头那一幕,经过初恋的感情,我带过几个男朋友给他,他只是挥舞着拖鞋、杯子或者身边能够到的一切向他们砸去,像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着急,大声嚷嚷不让他们靠近,在那么多次以后,我终于听懂他嚷嚷的是什么,他说,“混蛋,混蛋,害我女儿流产!混蛋!混蛋!敢看不起我们家,我打你!我是特警!”
他口齿不清,行动也有一些困难,在那一刻却英勇得像年轻时候,捍卫保护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一样,只是嚷嚷着,“混蛋!混蛋!不准靠近丫丫!”
那时候他那么平静地安慰我,男朋友还会有的,孩子也可以再生,其实是恐我伤心,他比我更恨伤害我的人,却不能把那样的恨带给我,因为那样会污染我的心,他希望我幸福,他始终一脸平静,内心却承受着我所不知道的压力。
后来我的生活除了工作便是他,我和他做小时候爱做的游戏,他会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偶尔他也会清醒,安静地望着我,拉着我的手讲述他的曾经,那些我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我不打断他,听他慢慢讲。
我和先生结婚的时候他硬是翻出了当年和母亲结婚的西服穿上,腰上别着一把玩具枪,威风凛凛的模样,郑重其事地把我的手交到了先生的手上,我流着泪喊他,“爸爸。”
他严肃而认真地望着我,“大喜之日,哭什么哭!”
我知道那一刻,他是清醒的。
我爱他始终不及他爱我,但有爱就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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