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拿到笔安稳钱的闻仁睡得可舒服。
风扇灰扑扑的扇叶转着转着，偶尔咔啦几声，有种断头台般的凉气，冷呼呼且无情地吹。
然后闻仁乍醒，发现被子掉在地上大半，上身的衣服也褪到胸前，又一阵风弹到裸露的肌肤上，他一个激灵跳下床。
阳光从矮窗口钻进阁楼狭窄的房间，迎面刺目的暖意，闻仁甚至以为起得有点晚，看看闹钟，才六点半。
他今天真没有起早营业的想法，懒懒散散在楼下吃了点早餐，找打印店打了张纸贴店门前：找钟点工，找兼职，最好比自己小。再往上就不行了，闻仁还是觉得自己只能使唤使唤比自己年纪小的员工。
做好这些闻仁还得去银行，这个月店铺的租金和小房的租金水电费都没交，缴纳完后再数了数卡里的钱。闻仁咬着牙再盘算，抽出一小笔转给远在山里的师父。
还有师叔。
尽孝真难。
闻仁幽怨瞧着又缩水的余额，毕竟养育之恩大于生，他自小被穷爹妈送到师父那学画，师父眼拙，当年没瞧出他是块画画的料，他高中之后去艺考落榜归来，师父左看右看看他的画叹气道：“我怎么就教不了你呀！”
语气失望至极，将闻仁扫地出门。
闻仁天资愚钝，面对白纸像傻子似的，可对别人的画天生敏感，他喜欢看那些作品里的一笔一触，描摹勾勒，山水走势不尽相同，他也爱将不同的颜色混合、对比，直到毫无区别。
师父其实也并非教不了闻仁，至少修画这门技术闻仁也算继承了衣钵。可惜技术赶上了，学校的课学得愈发差劲，他没考上好学校，靠着留美业界艺术大家的师叔资助，上了个三流大学，毕业后托关系租了店铺，白日里开小店，夜晚也偶尔接临仿修复的活。
卖那些画，沾沾大师的光而已。
闻仁总是阴暗地想：要是自己有坐地起价的名声就好了。或是仿出千古名家之作，偷天换日，他的仿画顶替真迹留在博物馆里，也算不枉此生。
但也只是想想，毕竟他只是个法治社会的懒惰手艺人。
手艺人闻仁钻进店里，翻出昨夜画的夜景，画没了夜晚的滤镜，被晨光照得现了原形，线条散乱得全然不知是什么东西。
闻仁羞愧得脸色发热。
屏幕悠悠亮起光。
闻仁等到电脑开机，烫手似的合上画本子，跟往常一样登录聊天室，待看清灰色的头像在角落一蹦一跳，吓得他滕地站起，椅子朝墙一撞，发出四角在地面摩擦的刺耳吱声。
一行黑字弹出，连带暗淡的头像，冷静且真实。
【金主8号】：不考虑么？
金主8号，不就是，不就是那个来着——
考虑，考虑什么，要他修画？
闻仁看着金主留下的这串字，心还没蹦回胸膛。
他最近真的不是很想干啦！昨天就已经拒绝了！
传统字画的修复有如此多道工序，毁了一半的画，单凭黑墨镜给的几张局部高清照片版，其余一概不知，一半斑驳的画要他花费数周功夫来还原，已经跟仿造无异。至于画布，纸绢、字迹、落款刻印、颜料……为确保每一步都万无一失，那则是另外的耗费，摹临仿造，造出幅完整的画，他们说得轻巧，可闻仁若是要仿好，还得知道作者姓甚名谁，什么风格路子一概不知，怎么画。
单是仿出那副看起来还过得去的工笔，就够让他熬夜熬了一个月，何况一想起来那黑墨镜高傲的嘴脸就来气。
闻仁对金主敲字回复：不好意思，最近小店有点忙……
那头金主的头像很快就亮起来了。
【金主8号】：撒谎。给我真的理由？
闻仁隔着屏幕好像能听出金主的问号下不容拒绝的语气，脑壳要炸了，然后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手忙脚乱的闻仁下意识接听。
“闻老板。”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只相信你。”
“赝画城找不到第二个让我中意的人，我知道，你大概是觉得仿名不见经传的画掉身价？但，我可以给你钱。”
闻仁甩座机电话的手确实蠢蠢欲动，但对面清冷磁感的嗓音一说出“钱”这个字眼，他忽然如听仙乐，鬼使神差地问：“多少钱？”
“呵呵。”金主笑了：“看来昨天我的下属没有用钱来打动你啊。”
“……不过其实，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真不想动。”
“但应该是个能用钱解决的问题。”
闻仁略有些窒息，但是大方的金主又好像说得没错，要是衣食无忧，他还能有大把的时间吃吃喝喝画画，哪里需要每天为生计奔波，要是有钱他爸妈就不会把他丢给别人不管不顾了。可是闻仁又没来由感到极度气闷，一时嘴快道：“好有钱啊。”
“我除了钱一无所有。”
“那您为什么这么在意这画……”
对面有稍稍停顿，清越的嗓音突然凝了冰：“你想知道我的隐私？”
闻仁暗骂自己多嘴，可对方突然春冰融水似的笑了一声：“告诉你也无妨，这画是我已故母亲的一个心愿，我当然想要将它修复，独一无二的修复。”
闻仁挂下电话，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说着说着答应了。
四十万，这是先答应的价格，预支五万，不管能不能修好都少不了。话说到这份上，闻仁要是再敢拒绝，感觉金主会拿他的身高体重三围、他的小店、他店附近的流浪小猫、他师父老人家的命、他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爹妈的命来威胁自己。
“这次联系之后，不要再使用这个电话，在约定时日，我自然会联系你。”
闻仁耸耸肩，一个单子还搞那么麻烦？当然不联系是好事，闻仁挂断便抛之脑后，便回小隔间的房屋里睡午觉去也。
君寅听见忙音，重新靠在叠高的靠枕上，长长舒一口气。
“老板，那人真的接了？”张净和——那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君寅身边，仍是不太确定地询问。
那人年轻且看着便普通，虽有一双巧绝的好手，可谈话下来，他并不喜欢那人，奇技淫巧没用在正道上，还有些沾沾自喜。
君寅没有立即回答张净和，却问：“那副残荷图，有没有挂正堂上？”
“挂着了，那些旧部最近全闭了嘴，安分了许多。”
“这不就好了。”君寅舒心一笑，说是笑，眼底藏了说不尽的狠戾：“我父亲死了也不给我留点什么，便需要一件瞒天过海的东西让庸人闭嘴。而闻仁比起别人，没有名气没有家世，可有本事，最好拿捏又守口如瓶，这么乖的人，满足他的小小胃口并不难。你看不惯他，我这次却非他不可。”
君寅初次见到闻仁的时候还是一天清晨，天色朦朦，偶有凉风。他本来的目的去赝画城，转角缓了车速，便看到一个人在店铺门口，身形略瘦还搬着半人高的画，铁门半拉着，露出里面堆叠的画框。这普通得绝不是君寅看得上的小店，他停车走近去瞄了两眼，看见一层层一模一样的画。
问那人，可不可以仿一副几近破损的古画。
那实在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见他唐突问话吓了一跳，逃避话茬左顾右盼，对所谓仿画的事装得像是外行，结果全靠君寅用钞能力结了这场缘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