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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轨迹

灰色轨迹

作者: 温海华 | 来源:发表于2024-04-11 19:59 被阅读0次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四期——相遇/重逢的创作。

    当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让后面的一人推到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跟前。他瞟了我一眼,脸上涌现出一股快活的神色,立马伸出右手,摆在我眼前。我有些受宠若惊,忙抬手跟他握在一起。他显得非常兴奋,握手摆动的弧度很大。而我有些茫然,不知这是什么情况?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吴忠的上司?物流公司的经理?没等他自我介绍,身后又一股力量将我前推,我踉跄一步,便栽进了门里。我惊魂未定,一个极度热情的声音便响彻屋内:“欢迎新朋友!”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掌声是立在我身旁的两排黑压压的人发出来的,他们神情亢奋,声嘶力竭,不甘落后。随着掌声的持续,我心如死灰,双腿发软迈不了步,感觉自己像个奔赴囚场的罪犯,绞刑架已经摆好。但如同那些麻痹我心智而陷入此等漩涡的“善意谎言”,他们已然洞察了我的心性,只要稍加利用或威逼,我必就范:我身不由己了。果然,我身后的那股力量又将我往前送,被按在最前面靠墙的位置。我坐在那里,浑身抖颤,思绪混乱,如同置身于汪洋的大海,没有救援,不辩方向,惟有一点模糊的求生意识,但在周遭癫狂人群的威压下,这种本能也只能归趋于麻木了。

    现在,我已明了:我落入了传销组织。我蜷缩着身体,紧紧靠着墙面,像一只待宰的小羊,听天由命。这地处荒郊,想到来时的艰辛,左拐右转,过桥爬坡,我便预测到自己前景的暗淡。而这时,我便不由得怨恨起带我入魔窟深渊的朋友吴忠来,他怎么能这般待我?我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更难以理解的是,他作为一个重点大学的毕业生,怎么会误入这样的歧途?误入了,怎么不想办法离开,还诱骗朋友进来?

    房间的前墙斑驳,凹凸不平,上面开了个气窗,四四方方。一棵小树映入眼瞭,在晨风的吹拂下,摇摇摆摆,颤颤巍巍。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是我眼下难以触及的自由。周遭热浪袭人,一波接着一波,不用去环视,便可以知晓这刀磨得寒光阵阵了,我就是那待宰的猪猡,反抗、周旋只是一厢情愿,搞不好……我已不敢想,可思维意识却如决堤之水,奔腾不止:禁锢,毒打,恐吓,敲诈……他们总有使不完的手段,总有让你屈服的办法。远方的父母在干什么?他们万不会想到我深陷传销。此时,他们应该正在吃早饭,或许还聊到我,预计我跟朋友重逢了。唉,一生操劳的他们从来不敢懈怠,也从没掩饰对我的殷切期望,可我总是走错路,而这样的结果便是父母头上白发越来越多,家越来越寒破。

    这次过来投奔朋友,又是我一意孤行的结果。我有自己的想法,不愿受他们的束缚跟掌控。他们虽然不支持,但还是接受了。这可能是当父母的一种悲哀吧。也是一种无言的痛。他们已走过大半辈子,已给的,能给的,我心知肚明。但我想要的太多,这是我始终在折腾的原因,可我并不认为这是无用功,是一种折磨,相反,我一直以为这是对不如意生活最好的反抗。我要过我想要的生活。我要走自己的路。这点谁也改变不了。然而,我却再一次走进了死胡同。泪不由得划过脸庞,心中满是恐慌、内疚还有恨意。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当年情已如云烟飘然消逝,惦记的无非就是那点利用价值。现在,他得逞了,人也不知躲哪个角落偷笑去了。

    不多时,房间里的氛围又接连冲向高峰,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为迎接新来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位就按在我的旁边。他穿了件白衬衫,淡蓝色牛仔裤,裤管还沾有未干的泥污。他满脸憔悴,双眼呆滞无神,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不知身在何处。他的迷惑,甚至说是愚笨,让我为他捏着一把汗。另一个是位女孩,二十出头,坐在过道的另一边。脸上阴云密布,泪眼婆娑,而与生俱来的隐忍或羞赧又让她竭力克制着,她把头深陷于双腿之间,双肩却并未因双腿的支撑平稳,而是不停地抖动着。她穿着朴素,个子瘦小,在这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就像一只待宰的温顺绵羊。看着他们俩,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些,居然由生了悲悯,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喟叹。我们三人如同一根绳上的蚂蚱,紧紧贴在一起,能感知彼此慌乱不安的心跳。

    “哐当”一声,厚重的木门再次打开,光亮流泻进来,驱散了一丝阴冷,可也是那么短暂,随着一个魅邪的白影飘然而入,木门再次发出一阵锥人心魄的声响,光明便再次湮灭了。白影乘着阴风,气势非常地伫立在房间的最前面,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房间里便再次沸腾起来,蹲坐的人争先恐后地站立起来——我也被后面的人拦腰抱了起来——献上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以回应白影那舍我其谁的气势。

    此刻,我才发现白影就是那个在门口瞟了我一眼,并跟我握手的人。头发浓密平短,衬衫干净洁白,领带殷红似血,西裤笔挺修身,皮鞋油光发亮。他表情漠然,目光飘散,对周围仿若无视。随着掌声的持续,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举起两手,在空中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经这么折腾,我已双腿酸软,有气无力,想也没想,便坐了下去。可随即,我便惊出一身冷汗,还是背后那双手,顶住我的腋窝,硬是将我架住,杵在那。瞬间,我已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以及明白了他们极端隆重的欢迎形式。我扫了一眼白影,他和我的距离不过一米,可我怎么瞧也瞧不清楚,高深莫测,如烟似雾,没棱没角了。

    在白影再三摆手要求之下,掌声欢呼终于消停下来,可我知道在座的人已无法平静,个个伸长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影,翘首以盼。期盼着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头脑一片混沌,白影在台上眉飞色舞地说了什么,下面的人如何行狂癫之能事,如获新生般感激涕零,我已没心思理会,我唯一想做的,便是找到我的那个朋友吴忠,质问他为什么把我往火坑里推。至于那点朋友情分,我已无所谓了,你对我不仁,我无需对你有义。

    聚会临近中午的时候才结束。白影意犹未尽地结束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说。疯狂过渡到平淡总会油生一份失落,面对最后稀落的掌声,他已没耐心笑纳,匆匆提步离去。其实,这本来就是一场虚无的梦,荒诞的戏,主角不需要过人的演技,不要超水平的发挥,只要按部就班,随心而为即可,因为观众已然麻木,无需惊喜,只奢求一点希望,来填充那空虚的心。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聚会非常重要,收获很大,尽管每次讲的内容千篇一律。看吧,现在的他们个个容光焕发,踌躇满志,坚信美好的未来,巨大的财富在向他们招手。他们精神豪健,步伐轻快,心满意足地往门外迈。

    这会,我终于见到朋友吴忠了。他站在离我五米开外的地方,呆呆楞楞的,没走,也不敢看我。看来他还有些理智,知道些羞耻。不过,此时我心里愤怒异常,没有原谅他的余地,也不想听他的诡辩,只想发泄自身的怒火。我快步走向他,气恼道:“你怎么会做这个?还把我骗到这种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他回道。

    “什么地方?总不是你开的物流公司吧?”我说。

    “跟你说实话,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能赚大钱,你会来吗?”

    “赚大钱?你以为坐在这里,天天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就能发财?你以为我被你骗过来,就会跟你一样骗别人?”

    “骗你,骗你什么了?钱?人?就一点时间,如果你连这么一点时间都没有,你还能混什么?”

    强词夺理,还说得义正言辞,真够不要脸。

    “两年多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说。

    “变哪样了?谁又没有变化?你还像读书时那样天真吗?”

    “再怎么变,我也不会跟你做这个。”

    “有些东西你刚来不清楚,你在这里考察一下。”

    “不用看,你把早上借走我的手机还我,我要回去。”

    “手机交给‘上面’了,现在不能给你。”

    “是怕我报警吧?”

    “不给你手机是怕你打电话给家里,让父母担心。”

    “你还知道父母会担心啊?你父母知道你在做这个吗?”

    “他们要知道干嘛,我只知道年底带钱给他们,他们就会高兴。至于用什么方式搞钱,很多时候不都一笔带过吗?但,如果你年底没钱回去,你纵有千般原因,你能坦然,父母能踏实吗?”

    “你……”没几个回合,我已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显然,他是有准备的。他刚才躲哪就是在想这些对策,也可能这些话他早已烂熟于心,每个倒霉蛋骗来后,按部就班实施一回就行了。于情于理,我占优势,可说教于他苍白无力,毫无作用。这点大大超乎我的预料。他中毒之深可见一斑。他让我感到陌生,已不是从前的吴忠了,尽管模样没什么变化:刀削般瘦长的脸,浓密邋遢的胡子,鼻梁上还是那副金色镶边眼镜,孱弱单薄的身材;走路的样子还那么滑稽,双手摆动幅度过大,导致重心不稳,身体就像鸭子走路一样,左摇右晃;脸皮紧绷,涂满凝重之色;双眼疲倦,目光浑浊,冷若寒霜。

    我们不再争辩。既然谁都说服不了谁,也就没必要浪费口舌了。这时,那个早前跟吴忠来火车站接我的人,又游移到我们身边。在刚才的房间里,好像也是他坐我背后,一刻不离地监督我,预防我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包括拦腰抱我起来给领导鼓掌,以及双手抵住我,不让我早早坐下。这人身材单薄,个子跟我差不多,不过面色阴郁,尤其那眼神邪魅得很,让我瘆得慌。我以为他在传销组织里的地位有些特别,功能跟帮派里的打手类似,以稳定组织秩序为主。他朝吴忠甩了一个眼神,吴忠便迈步前行了。我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跟着吴忠往前走。打手殿后,他点燃了一根烟,辛辣的烟味飘散开来,直往我鼻孔里钻,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前方道路坑洼不平,我们三人一行,慢悠悠地往住地走去。

    这地方是城市郊区,地势平坦,视野开阔,连片的玉米地碧绿苍翠,一条笔直的火车轨道从眼前横穿而过。来聚会的大部队已分散开来,三三两两往各自的住所去了。路上游荡着不少狗,警觉地打量着我,但并不叫唤。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吴忠,时不时回头瞥一眼后面的打手,预想马上要到的地方——传销窝点。我的行李箱早让人拉走了。只能说自己太过愚笨,过于相信吴忠了,之前他借故拿走我的手机,而后又编造了一个借口,让人将我的行李拿去他所说的公司宿舍,只为方便参观他跟人合开的物流公司。这样偏远的地方开物流公司?我真是愚蠢。现在,我必要有所防范了。

    片刻后,路上出现了一间砖石建造的公共厕所,墙面污渍斑斑。机不可失,我立马停步,非借题发挥一下不可了。

    “我要拉屎。”我说。

    吴忠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延伸视线往后面瞧了瞧,轻声回了句:“快点。”

    我立马窜进左边的男厕,忍着恶臭,走到最后面的一个坑位,憋着气,往裤兜里掏钱包。拿出钱包,我从里面抽了三张百元钞票,折成小块状,塞进右脚的鞋垫下。这是我的后路。如果情况危急,我不排除丢弃行李,找个机会逃跑,坐火车连夜逃离这个鬼地方。做好这些后,我轻松了些,立马站起来,将钱包塞回裤兜里,而后又蹲了下去。样子还是要做的,不然他们会起疑的。忍受了五六分钟,我出了厕所。吴忠跟打手正抽着烟,小声交流着什么,见我出来,便心照不宣地沉默起来。看来他们也有所防范啊。往后的形式恐怕只会越发复杂跟艰难,斗智斗勇是少不了。这时,我又想到电视上报道的有关传销的负面消息,威逼,恐吓,毒打,囚禁,半死不活了,还得狠狠敲诈一笔。立马,我全身拔凉,四肢僵硬,像根木偶了。

    “走吧,回去休息一下,”吴忠将烟蒂扔地上,提脚踩了踩,“昨晚坐了一夜的火车,你不累吗?”

    催我回去当猪猡宰么?这么急了?

    “行,走吧,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逃不了。这回出来,我爸知道我是投奔你来的。你家的地址他是知道的。”我也不装了,摊牌了。

    “你说这些干嘛?”吴忠皱着眉,一脸无辜,“什么三长两短?你把我们想成啥了?刚才你没听到那培训员怎么讲的吗?叫你们过来考察几天,如果不合适,你们可以随时走。”

    “骗谁呢?当我三岁小孩?”我恼道。

    “谁骗你了?我有必要骗你吗?我骗你能得到什么?”吴忠回道,“你一个大活人,我们能把你怎么样?”

    “好了,”那打手说话了,“吴忠没有骗你,不仅没骗你,还在帮你,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感谢他了。”

    感谢他?这是人话么?这人简直就病入膏肓了。

    “安静地待几天,如果不合适,我买火车票送你离开。”吴忠应承下来,便扭头往前走。

    “这可是你说的,”我立马追上去,“别到时说话不算话。”

    我们走了一段泥路,拐入了一条巷子。巷子很热闹,人来车往,边上有不少店面,大开着门。巷子周边楼房林立,中午将至,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气息。出了巷子,眼前开阔不少,几棵粗壮的树矗立两边,巨大的林荫将道路覆盖,走在上面非常清凉。走着走着,吴忠突然左拐,站立在一栋五六层高的楼房前。这十有八九就是窝点藏匿处了。这楼房很陈旧,周围设有围墙,米来高,上边没装钢丝围栏,也没铺设碎玻璃片,少了几分想象中的森严之感。一只狗趴在房前的空地上,慵懒地看着前方。我跟着他俩径直来到底层靠右的大门前。吴忠轻轻敲了一下,马上开了一道门缝,一人从房里偷瞄我们一番,便打开门来。房子两室一厅,五十来平米,地上铺着白瓷砖。后面有个院子,有些杂乱,晾晒的衣服就横竖搭了三排,花花绿绿,绚烂人眼。

    将鞋脱去后,吴忠引我进了联通后院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摆设,四个男的围在墙角打牌。他们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穿着朴素,形体消瘦,面露菜色。对我这个新来的朋友,他们没表现出让我畏惧的热情,都是匆匆一瞥,便将注意力移转到在打的牌上。他们这样的态度着实超出了我的预想。我还以为进入这魔窟后,自己会像唐僧肉一样,让他们分食殆尽呢。现在的感觉倒像是闯入了一个聚会,除了不适的陌生感,倒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而吴忠也没有引我跟大家相互认识以消除这份陌生,那我只能将这份陌生以及疑惑压在心底,权当一个要解答的谜题,还需要一点时间观察与思索。打手则走向那几个伙伴,满面春风,紧靠他们坐下,看他们打牌。

    “要不去隔壁睡一下?”吴忠对我说。

    这个提议不错。我确实很困。也不想在这人多陌生的地方傻呆。昨晚一夜没睡,一大早还受了不小的惊吓,胸腔里那颗心异常疲惫,持续高负荷运转着。

    我跟着吴忠出了房间,一个转身,便跨入了隔壁间。这个房间小一点,有些狭长,对门的墙角铺了五六平米的地垫,叠了三摞米来高的被子。另一边的墙角,还摆了一个小柜子,上面立着一面镜子。

    “这里住着寝室长跟四个女孩子,她们去窜寝了,你睡一会吧,吃饭时我来叫你。”说完,就出房间了。

    我又打量了一下房间,除了那面镜子,我找不出任何一点证明这是女生寝室的线索,一点特别的气味也没有。我不是失望,而是有些伤感。我不知道柔弱的她们是如何走过来的,刚入传销时,经历过怎样的挣扎。她们一些人的脸容装扮我在刚刚结束的幽闭集会上见过,虽然神情亢奋,激情澎湃,但我总感觉不自然,像是受到某些规章或压力刻意表现出来的。现在,我游走在她们的住所里,寻觅着她们生活的气息,我仍有这种感觉,以为她们承受的远比我所看到的要多得多。这或许又是一个谜,要我去观察思索并解答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好好休息一下,让身心放松一些,积蓄一点勇气和能量。我躺倒在地垫上,眯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触碰了我的肩膀,触电一般,我全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立马睁眼醒来了。是吴忠。

    “吃饭了。”他说道,声如蚊吟。

    我坐了起来,环视了一下周围,瞥见外面的大厅里人影幢幢,精神一震,彻底清醒了。我站了起来,胆怯地往外看了看,厅中已摆上了饭桌,上面放着菜盆,十来个人围坐着,神情肃穆,举止庄重。这一幕让我想到基督教徒饭前的感恩仪式。也让我想到上午集会上他们癫狂的另类样。这类反差确实大,可能只能由扭曲的价值观造就,且随意转换凸显出来。

    “走吧,别让大家等。”吴忠又催促道。

    我心里发慌,又得经历一翻重大考验了。不过,相比之前的幽闭集会,我感觉这里好多了,而且逃跑路线我了然于胸,鞋垫下那三百块也给我壮胆。如果他们不安分,以为我是温顺绵羊,磨刀霍霍,那我不排除挺而走险的,即便反抗失败,让他们逮回来一阵毒打,关幽闭房间,饿上几天。做好最坏打算,我便跟着吴忠出外面客厅了。这时,我心中的悲愤是胜于恐惧的。

    “欢迎新朋友!”我一出房间,一个女生带头鼓起了掌。立马,大厅里掌声雷动,欢呼不止。还是那套。不过,我依然不习惯,有些羞怯。我这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何曾受过此等荣耀,做过这等主角?但我也没被掌声迷乱心智,知道这里面的深浅,阴暗的一面。在热烈的掌声中,我跟着吴忠走到饭桌的最前面——那特意预留的位置——跪坐下去。这时,掌声停了,准备吃饭。桌上摆了二个菜盆,一个炒包菜,一个辣椒炒鸡骨架。电饭锅放地板上,白米饭冒着热气,满满一大锅。那带头鼓掌欢迎我的女孩,又起身将我的饭盆拿了过去,用塑料勺子加满。吴忠则拿起菜盆里的铁勺子,给我的饭盆里,添了一勺荤一勺素。然后,拿着一双木筷子,端着碗,毕恭毕敬送我面前,让我吃。做到这个份上,我也难以拒绝,便接了过去。料理好我后,大家便拿着碗筷打饭添菜了。我稍微观察了一下,除我外,饭桌四周围了十四个人,四个女孩,十个男的。大家都说普通话,也分辨不出个东南西北来。四个女孩聚在一起,都很年轻。其中一个戴着眼镜,微胖,质朴,恬静,感觉像个大学生。她的饭菜也是她身边的女伴打的。她接过,便细嚼慢咽起来。

    “你怎么不吃啊?”吴忠又轻声细语道。

    我看看他,又看看周围,发现没人关注我,便吃起来。饭菜还算可口,虽然简单了点。这会,大家都埋头吃饭,没人说话,也没有了那种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的口号与仪式了。现在,大家才像地地道道的人。之前,我们都飘在空中,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说实话,可能你们不信,我最后远离他们的一大原因,就是打心里看不上这玩意,觉得跟他们做这个有失身份。至于自己能干什么,我虽不是很清楚,但对未来却有一种盲目的乐观,澎湃的自信,而最后让生活鞭笞得遍体鳞伤,翻然悔悟,脚踏实地,已是多年后的事。

    最先吃完饭的是一个女孩,高高瘦瘦的,眉毛很淡,嘴唇薄。她意犹未尽地将碗筷放下后,便笑容可掬地活跃起气氛来。她声音清脆,神态自若,感觉像个众星捧月的公主。她手舞足蹈地给大家讲了一个滑稽的故事,我对面的两个男的极度地恭维她,笑得前仰后合,热泪盈眶,还好我已吃完饭,不然看到他们俩这样一副嘴脸,我肯定要大倒胃口。其余的人也或多或少表现出了必要的热情,用饱含赞许的目光看着她。而她也非常享受,声音中带着娇气,越发像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这又让我迷惑了。她不仅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弱势,还成了这个小组织里的焦点。在她身上,我看不到任何一点的委屈、胆怯、焦虑和恐慌,相反,她的语气神态动作都在向我这个新朋友传递一种乐观,甚至激昂的讯息:朋友,看我多快活,快加入我们吧!她越说越快慰,而奉承她的人越来越积极。这时,大部分人都吃完饭了,嘴巴手掌以及那颗跃跃欲试的心也解放开来,个别男的也开始了表演,一唱一和,演起了对台戏。

    这其中一个号称李老板的瘦高个让我印象深刻。他二十三四,上身颀长,窄肩膀,头萝卜状。嘴很大,塌鼻子,一双小眼睛溜溜转,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给我的印象像个喜剧演员,擅长表演滑稽戏的那种。他先是在公主讲那种极度幼稚的搞笑故事的时候,趁着吞饭——他那样子不像吃饭,感觉在进行一种刑罚,我甚至认为他有厌食症,那竹竿一样的身材就是佐证——的间隙吼两声蛙叫“嘎……嘎……”,让人捧腹。说实在的,要不是这房梁下弥漫的压抑氛围始终让我有如鲠在喉之感,我肯定被他逗乐,甚至不能自抑而喷饭了。将饭碗里那少得可怜的米饭艰难吞进肚后,他彻底放飞了自我,拿着筷子,敲起了饭碗,嘴里哼着欢快的调子,“咚嚓……咚嚓……咚嚓嚓……”大伙乐不可支,报以热烈的掌声。而随着李老板忘情的表演,公主颓势明显。她也知趣,收敛锋芒,甘拜下风,让出了主角的位置,鼓起了叹服的掌来。在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中,一顿别开生面的午饭终于走向了尾声。这餐饭我自忖收获不小,一来安抚了空瘪的腑脏,二来对这个传销组织有了一点了解,跟之前想象的有些区别。环境虽然艰苦,但他们所展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却是乐观饱满的。说实话,这种精神状态距我无比遥远了,从第四次高考落榜以来,我走南闯北,失落颓丧,怨天尤人,自暴自弃,未来缥缈迷惘,过去不堪回首,怎一个失败了得。这也是我轻信吴忠的花言巧语,走入魔窟的原因所在。其它路,我已没有迈出去的勇气。不过,尽管我很惊讶,甚至有些认可他们的一些表现,但理智依然护卫着我,让我小心翼翼地观望这一切。再说,这些都是表演,有几分真几分假呢,尤其在一个极想拉拢的人面前。

    公主率先站了起来。她说了一句俏皮话,差点再次引爆氛围,便心满意足地回房了。这句话现在看来非常的合适得体,既稳固了她非同一般的身份,也为她的脱身找了个台阶。剩余的三个女孩子就没这般伶俐了,尤其那个戴眼镜的,她刚把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满脸痛苦地咽了下去。看来她也是个新进来的倒霉蛋,对这种生活极不适应,粗糙的饭食还难以下咽。其余两人则麻利地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她们将饭碗竹筷聚拢到分食干净的菜盆里,而后,两个男的便各端一个菜盆,进厨房洗涮了。她们也是稀有物种呢,这类洗洗刷刷的事也轮不到她们。对这些,她们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的推辞,便立马扭身进了闺房。两个进厨房洗碗的人都很高大,一个还非常英俊,浓眉大眼,身材匀称,给我留下了不小的印象。而且,我感觉他的勤劳是自然流露出来的,是质朴本性的外在体现。在这鱼龙混杂的传销组织里,他是少有的闪光点。

    “等下打会牌吧,”吴忠用抹布擦着桌子,“会玩双扣吗?不会,斗地主也行。”歪斜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没说啥,不想应承下来,也不敢当场拒绝。吴忠我自然不怵,只是不想让周围人察觉到我的格格不入。对一些人,我是相当怀疑的,时刻防范着。不过,这空间就这么大,我不可能一直待厅里,跟他们保持距离,这样反而让他们发觉我的与众不同,而多加注意,追加针对性手段。

    擦净桌子后,吴忠便引我回房了。房间里,四人打着牌,两人下着象棋,一人蜷缩一角睡着午觉。这生活确实闲适,吃饱喝足,就游戏玩乐,白日做梦。我站在四人打牌的边上,紧挨着李老板。他在饭桌上的搞怪着实有趣,让我不由得想靠近他。他的坐姿像高僧打坐,双腿腿毛浓密,上半身前倾,视线漂浮,像那种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他几次抬头仰视我,那样子很是搞笑:微张着嘴,上半身左摇右摆,像是观摩着一件让他痴醉的玩具。他这个样子,让我想到那类可怜的唐氏综合症患儿,嘴角流涎,目瞪口呆。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他天生的缺陷,而是精神有些倦怠了。他身体素质本来一般,现在吃了午饭,血液回流胃部,大脑有些供氧不足了。但他活宝的本色没变,一言一笑中,你就被其感染了。

    “钟老板,想啥呢?花都要谢了。”他扭头对左边的对家道。

    “冯老板,跟你合作真是太愉快了。”他又对合作伙伴揶揄挖苦。

    自然大家都笑了。笑着笑着,我又疑惑了:怎么这么多老板?在这里,老板的门槛咋这么低呢?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对于老板的称谓安之若素,没有丝毫的不适,更没见一丁点那种名不副实的羞赧之色。

    “吴老板,过来帮我出两手,我去上个厕所。”那号称冯老板的人,对坐一边无所事事的吴忠道。

    吴忠立马答应,满脸愉悦地爬了过来。我强忍着没笑。

    吴忠接过牌,坐到冯老板的位置上,一本正经行使起老板的责任来,可谓无缝对接。

    “吴老板,你那朋友叫啥呢?”李老板又怪模怪样地打量我起来,我脸上滚烫。

    “姓温,温家宝的温。”吴忠回道。

    “哦,温总,幸会幸会。”两手合抱一起,抖了抖,以示恭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一个穷苦的瘪三,社会里已找不到一块容身之地,在这里却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真是莫大讽刺。我满脸苦笑,无地自容,真恨不能钻地缝中去。

    “温老板,你是哪人啊?”李老板看我笑不能抑,肯定是以为打开我心扉了。

    “跟吴忠一块的,江西的。”我回道。

    “老表啊,”李老板兴奋道,“老表好,老表妙,老表有一套。”跟出一张牌后,他又换了一副脸面,语气也严肃了些,“吴老板可是你的贵人啊,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不是人人有的,要珍惜。”

    珍惜?我没打他就算不错了,真是的。想通过这样的洗脑说服我,痴心妄想。我心里明亮着呢。你们就接着演吧,我是不会上当的。这般,我看牌的意愿直降,索然无味了。我退到一边,贴着墙坐了下来,想打个盹。这时,厨房里的事忙完了,两个大高个进了房间。他们依次站到李老板身边,像一对魁梧的保镖,注意着牌局上的一举一动。我闭上眼,不想再看他们了。他们让我感到焦虑。让我为前途担忧,也为这样陪他们浪费时间痛心。过去的半天就这样溜走了,至少损失了五十块,还没吃饱,而下午还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疯狂,由生怎样的感慨。我发现他们真是天真,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连起码的“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都不懂。像我们这类底层,如果不付出辛苦的劳作,能填饱肚子?还抱绚烂的幻想,做这样的美梦,真不知所谓。我连连摇头,为他们感到悲哀,尤其是吴忠,四年大学,花了父母十多万,就这觉悟,这水平?

    “一群傻逼。”我忍不住暗骂道。骂完,才发现自己更傻更笨,吴忠几句谎话就让我不辞劳苦,千里奔赴他而来。现在,我发现自己的思维进入了一个怪圈,一边抵触他们,一边又怨恨自己,非常的消极。我以为我不能这样下去,不然怎么逃离这个魔窟呢。我必须振奋精神,坚定信念,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深呼吸一阵,垂下双手,要养精蓄锐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让吴忠催醒了。我睁开眼,发现房间里就他和打手了。打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给了我一种寒冷刺骨的威压。

    “这样你都能睡着啊?”吴忠笑着说,“走,去外面透透气。”

    我揉揉眼睛,就站了起来。马上,吴忠带路,我居中,打手殿后,像上午那样,外出了。我们走了一段坑洼不平的泥路,沿着铁轨走了一段,来到了一片农田前,地里的玉米有米来高了,菜地里葱葱郁郁,一片生机。一条半米宽的沟渠横亘在我的眼前,水质混浊,凝滞不动。前面百来米外有两栋房屋,被周围茂盛的翠色包围,显得有些隐秘。我预测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了。

    “像不像你的家乡?”吴忠问道。

    “确实够偏僻的。”我说。

    “我们那边好像不种玉米吧?”打手说。

    我们?这混蛋隐藏得够深,全程都说普通话,包括现在。

    “你哪的?”我忍不住问打手。

    打手一脸慌乱,眼神漂浮不定,跟之前判若两人。这表情有点像犯罪嫌疑人在面对民警突然审查时的下意识反应。

    “刘老板是县城的。”吴忠替打手解围。

    “县城哪的呀?”

    “唉,不就是县城里的嘛。”吴忠有些不耐烦。

    我睃了吴忠一眼,心里怒火猛燃。一群骗子,睁眼说瞎话也不脸红,怕以后让人找麻烦么?

    吴忠明显提速了,甩开大步往前走,好像对我跟不跟来已不怎么上心。片刻,他已到屋前,回过身来,脸上的阴郁倏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灿烂光彩,显得异常生动。这个变化吓我一跳。他等我靠近,准备了一些善意的提醒。

    “这里坐寝的是个女的,我们现在去拜访她。”

    “女的?哪的?”我还是一根筋。

    “你问那么多干嘛?她是哪的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去跟她学习经验,知道怎么做会越做越好就行了。”

    “行吧行吧。”我答应下来。

    吴忠带头往屋里走。

    这是一栋农民自建房,外面有个院子,堆放了不少农具杂物,墙角还有一个鸡窝。一楼是房主自住,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从我眼前的房间里出来,对我们的到来,仿若无视。一楼的楼梯口摆了十多双鞋,拖鞋球鞋高跟鞋都有,五颜六色,杂乱无章。这些自然是上面我们要去拜访的人穿的。我们脱鞋后,便踩着铺有大理石的台阶,上了二楼。

    二楼有四个房间,斜对我的房间门开着,地垫上坐着几个人,正说着话。吴忠带着我直朝那房间走,双手甩动弧度很大,感觉有些急不可待,又似心慌意怯导致动作变了形。吴忠走入房间后,伸出右手,满脸恭敬,走向那穿白色衬衣黑色裤子的女子。女子二十四五,身材微胖,容颜姣美,红色的内衣若隐若现,让我眼前一亮。见我们,她立马停止交谈,站了起来,挂着美丽笑容,走过来迎接。吴忠和她在房中碰到一起,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轻声低语几句模糊的口号,便松开手来,接待后面的我。握着她白皙绵柔的手,对视她那明亮灼热的眼,我心底升腾起一丝曼妙的感情,非常愉悦。这种浪漫情愫我想是与生俱来的,像一种天赋,不管身处何处,境地如何,只要出现美的事物,总是带着点强烈的渴求,竭力靠近,甚至想争取拥有。跟打手握手并相互勉励后,白衣女子便回身坐回原来位置上。她上身挺拔,双腿勾拢放平,两手自然垂下,神情端庄,眼神温柔,真像一尊菩萨。她自然是为搭救我这个执迷不悟的顽固份子而来的,而我也像个虔诚的香客,坐在她身边两尺不到的地方,准备接受她别样的教诲。

    “刚来不久吧。”她的声音非常温柔,像一阵晨风,沁人心脾。

    我一脸羞涩,点点头,心里别样快慰。

    “住得还习惯吧?”她挺了挺身子,两纽扣间的缝隙处,红色文胸,挣脱出来,“饭菜是否合口?”

    我有些难为情,立马扭转头去。

    之后,她问到了我家里的一些情况,言语关切,让我很是感动。最后,她语重心长的说了些鼓励话,要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考察,别亏待了朋友的一片好心。

    “在这边多待几天,”她说,“到处多走走。我们这边是很不错的,有时间去海边看看,有很多穿比基尼的美女呢。”说着,笑起来,脸部僵硬,毫无美感。将我当啥了?我就那么低俗。而且,这是内陆省份,哪来的海?将我当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对待?突然,我感觉嘴里发苦,那话越咂摸,越恶心。尤其让我受不了的是,我特反感她用这类——色诱——套路。这么一来,我就没心思跟她谈了。她再怎么搔首弄姿,我都不稀罕看。

    这时,门外的过道上传来一点杂响,我扭头一看,又来几个新朋友。带头的是个女子,模样一般,身材高挑。她后面跟着两男的,中间那位目光呆滞,步履沉重,应该又是个被美色诱骗过来的倒霉蛋。马上,女寝室长站起来,挺着胸脯,伸出手掌,走过去迎接。还是那套,不过,我却感觉搞笑滑稽得很。他们整天这样握来握去,打鸡血似的相互鼓励,还真会将自己当作老板。坐下后,白衣女子便将注意力放到新来的朋友身上,跟他热切交谈起来。来者比我还腼腆,眼神躲闪,不敢跟白衣女子对视,回答简短匆忙,感觉对这样的交流沟通毫无兴趣。确实,若不是形势所迫,谁想来?不久,待我听得昏昏欲睡时,吴忠终于站了起来,对白衣女子表达了离去的意思。白衣女子点头同意,站起来相送。吴忠虔敬依旧,又走过去,跟女子握手,互勉互励。打手倒是消停了些,他站着没动,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我自然没再鸟她。虽不能说对她好感全无,但确实感觉跟她距离巨大。她隐藏太深,且演技卓越。在她美丽的躯壳下,裹藏的是一颗怎样的心呢?在这偏僻的一隅,跟她朝夕相处的是一群怎样的人呢?每天聆听她的教诲,人生会走向何种境地呢?说实话,跟这样标致的女子这般近距离接触之前在社会上是没有过的,她满足了我的一点虚荣心,填补了人生的一点空白跟遗憾,仅此而已。这种幸福感很是短暂,还带着点苦涩。走吧,不必留有遗憾,造物主总是公平的,美丽的东西总有阴暗的一面,且表面越美丽,内里越不敢直视。

    下楼,穿鞋,出了房间,见到周围苍翠的田野,我心里踏实了些,走的意愿强烈起来。当你发现最有吸引力的事物,都变得索然无味,甚至厌恶的时候,你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了。

    “吴忠,你让我走吧。”

    吴忠没搭理我,自顾自走着。

    “将手机还我,让我走。”我将声音提高了些。

    “走走走……去哪?没看到那么漂亮的女孩都在这,如果这里没前途,她会留下来吗?”吴忠回过头来说,语气僵硬直白,“你知道吗?她从一个刚加入的新人,做到现在的培训员,才两个月不到。要不了多久,她就升主管了,天天住宾馆,吃宾馆。你入社会也几年了,好混吗?”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回道。

    “愚昧。愚蠢。痴迷不悟。”吴忠咬牙切齿,连连摇头。

    “他妈的,居然将我的词说了,”我心里暗骂道,“你才愚昧,愚蠢,痴迷不悟。”

    “算了,算了,”打手当起了和事佬,“回去吧,回去吧。”又当带头人,往来时的方向走。

    我犹豫了几秒,真想沿着铁轨跑到最近火车站,什么也不要了,早点脱离魔窟。但还是没有那个魄力,这损失有些大,我一时难以承受。我暗骂发泄一阵后,便追他们去了。

    一进屋,瞥见一陌生男子站院里,一米七左右,穿着深蓝色衬衫,灰色西装裤,黑皮鞋。听到关门声,他回过头来,跟吴忠他们打招呼,顺便看了我一眼。他四十来岁,身材壮实,脖颈上挂着一手指粗的金项链,穿着贵气,气场强大,跟房间里打牌下棋的他们云泥之别。凭经验,我感觉这人的身份非同一般。难道他也是为了我这个新朋友而来?他们这样的轮番上阵确实烦人,我连伪装的热情都没了。我好想躲到一个暗黑狭小的房间里去,隔绝一切人事,不停反思,不停忏悔。碰上这些烂人烂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自己过去走过的烂路。如果自己不三次复读,就不会碰上吴忠,显然就不会有这么一出破事发生。

    不过,那男的并没有靠过来,跟我寒暄,问我姓名,关切我的心理状况,而是抽出一包芙蓉王的香烟,点燃一根,站一边吸着。吴忠和打手走向墙角,站着看他们几个打牌。我走到墙边,坐了下来。抽完烟,那男的也走过去,歪着身子,看他们打牌。可能是他自己都感到无趣,一脸尴尬,为活跃氛围,时不时说上一两句逗趣的话语,却难掩全身的无聊跟不自然。这一幕就像一天神落入凡间,无论怎样努力,也是难以融入其中,而和谐共生的。这神的人设当然是他自设的,从他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都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刻意与别有用心。可惜的是,眼前的这一舞台小了点,使得他的影响力有限,有观众也没卖他面子,甚至防范抵触他。不久,厨房里飘出来浓烈的饭菜的香味。我贪婪地深吸着。这是这里唯一接地气的东西,可能也是有它的维系,我们只是飘在半空中,摔下来也不会有殒命之虞。

    吃饭的时候,穿白色衬衫的寝室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三十来岁,个子不高,身材臃肿。她和那个男的并列坐在饭桌的最前面,我们十多个挤在他们的周边,就像沐浴在圣洁的荣光里,满目虔敬。公主安分了很多,放下高贵的身段,来服侍他们两位领导。她先接过大领导的饭碗,给他打饭加菜,后又帮女寝室长打饭添菜。不过,我却感到无比压抑,像被两架高清摄像头监视,一举一动都显露无遗了。当吴忠将打好的饭菜端给我的时候,我脸上滚烫,双手颤抖地接了过来。

    “饭菜对口吧?”男领导突然问了一句。

    虽然他没看向我,但我估摸是对我或我对面那戴眼镜的新来朋友问的。我看了看那女孩,她闷头吃饭,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而其余人也没表个态,我心里更加慌乱,感觉压力都压我身上。我讨厌当这样的焦点。也不想回复这样的问题。我们只是萍水相逢,阴差阳错地走到一起,是不可能有什么别样的后续故事发生的。我只想平静地在这里待上几天,该配合的我会配合,但别想改造我,也别跟我套什么近乎,我不习惯,也不想违心地奉承你们,到了时间,你们信守承诺,让我离去。我的要求就这么简单。我甚至不会厌怪吴忠,权当一个误会,或者凄惨人生中的,又一场风波。在这里,饭菜可以粗糙,住宿条件可以简陋,人身自由也可以受限,就希望平静,平静一点,再平静一点……

    男领导三下五除二就将饭菜干完了。对他而言,这确实没有细嚼慢咽的必要,他也细嚼慢咽不来。他只是来作秀,给我们这些新朋友展现别样的高光风采,以及表示一点对我们的关心。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那包芙蓉王,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不抽烟。”我摆了摆手。

    “有吃白不吃。”臃肿的女寝室长阴阳怪气地说了声。

    氛围一下子变得尴尬。

    男大领导倒没在意,点燃烟,自顾自抽起来。这会,大家陆续吃完饭,安静地跪坐地上,还有点什么期待似的。不过,男大领导抽完烟,就站了起来,说要走。大家强留一阵无果,便只能热情相送。他一走,女寝室长也回房了。打扫战场就是我们的事了。由于人多事少,我们很快就将客厅收拾好。完了,男同胞都回了房间。超出预料的是,有三个女孩子也加入了进来,跟李老板和打手组队,玩起了双扣。或许,她们也感受到与女寝室长共处一室的不自在吧。在她的眼皮底下,一言一行都得注意,可谓如履薄冰。加入我们就毫无顾虑了,还能赢得喜爱与恭维呢。

    看了一会,吴忠说要去外面的公厕上大号,问我去不去,我一口应承了下来,可谓求之不得。终于可以去外面透透气了,而且还脱离了打手的监控。他现在肯定跟我厌烦他一样厌烦我。这一天下来,我明显感觉到他热情的散失,耐心的衰减,尤其在我越发配合的情况下,他的防患意识削弱不少。确实,相比现在的舒心与闲适,像只跟屁虫一样跟随我,毫无乐趣,也没什么意义。

    我们穿好鞋,便走进暗黑的夜里。天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晚风清凉,带着点田野的清爽,摩挲着脸。偶尔响起一两声狗叫,像炸弹在身边引爆,我身心一阵乱颤。我抬头向天空凝望,见到一点高大树木的模糊轮廓,和远处被城市璀璨灯光渲染成浅黄色的天空。我估摸着现在的时间,想到千里之外的父母正吃着饭,心里不由得浮起一阵悲凉。一股强烈的回家渴望占据我的心,一时对自己对未来充满无限的悲观。

    “把手机还我,我要给家里报个平安。”我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吴忠说。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

    “再等等。”

    “万一家里迟迟联系不上我呢?”

    吴忠沉默了。

    “哪个混蛋叫你来的?”我恼道,“当初也不让你跟家里联系?”

    “你管那么多干嘛?”吴忠言语中透着急躁,“到时自然会把手机还你。”

    “可我现在就想要。”

    “不可能的,手机现在不在我手上。”说完,往前走。

    我站于原地,又生一阵闷气,跟了上去。

    走过长长的巷道,左拐,接上一条小泥路。片刻,那公厕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房檐下挂着一盏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你上不上?”吴忠回身问了一句。

    “我没有。”

    “行,你等我一下,很快的。”走进暗黑的厕所里。

    我没有便意,只想出来透透气,放松放松,不过,这宁静的夜晚和眼前的公厕倒又勾起了那段灰暗往事的回忆。那时我和吴总刚认识不久,在县少年宫的补习班。因为同病相怜,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他租的房子在“二中”后面,离我住处有三四百米远。烦闷的晚上,我会去找他玩。他有很多beyond的磁带,每次走进他的住处,几乎都可以听到振奋人心的激昂乐章,而他也时时模仿偶像黄家驹,不屈地发出对命运的嘶吼,“酒一再沉溺,何时麻醉我抑郁,过去了的一切会平息。冲不破墙壁,前路没法看得清,再有哪些挣扎与被逼。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woo……”这时,我总会被他全身散发出来的威猛气场所摄,感叹瘦弱的身躯里隐藏着一个伟岸的灵魂。睡前,他会送我回去,经过“二中”操场边的厕所时,进去排泄。有时也会这般发出盛情邀请。在厕所里,我们也要争分夺秒地高谈阔论一番,或表达对某首beyond歌曲的喜爱,以及讨论里面孕育的思想感情与艺术精髓。可现在,我们怎么就没了共同语言了呢?他读大二那年,我去了他的学校,玩了三天。那时他正追求一个刚失恋的女孩子,那女孩不怎么搭理他,他就拿着吉他对着天空倾倒自己的忧伤,“心一再回忆,谁能为我去掩饰,到那里都跟你要认识。洗不去痕迹,何妨面对要可惜,各有各的方向与目的。踏着灰色的轨迹,尽是深渊的水影……woo,不想你别去……”后来还见过一次,在饭桌上,畅谈未来,以及回忆过去的灰色人生轨迹。然后,没再见,也几乎没了联系,直到这次,他叫我过这边来发财。要说我心里没有恨是不可能的,但相比内心的恨意,我更为他感到惋惜,心痛。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泥谭中翻滚,如今走进魔窟也没啥损失,不过是失败无望人生的一种延续。可他呢,一个复读了三年,高考了四次,考取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居然一毕业,加入了传销组织。四年大学学啥了?怎么连起码的一点判断力都没有了?如果让他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知道,他们要经受怎样的冲击?

    “咳咳……”吴忠咳嗽着,走了出来,手里夹着香烟,烟头时明时暗。

    我看着他,满心厌恶,可多年来的友谊,又让我心生感伤,不想看着彼此灰色的人生一直这样绵延下去。

    “还听beyond的歌吗?”

    “偶尔。”

    “那个女孩追到了么?”

    “哪个?”

    “大学里那个。”

    吴忠歪头凝视我,好似揭了他的伤疤,满脸不高兴,扭头就走。

    “不会是让她给骗过来的吧?”我很怀疑他鬼迷心窍了,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他的智力会弱到这个程度。

    “你问那么多干嘛?”他有些不耐烦。

    “我不应该问吗?我现在让你骗过来了,难道我连自己的上上家都没权知道吗?”

    “还没到那个时候,”吴忠将烟蒂扔地上,提右脚踩了踩,“你加入后,自然会告诉你。”

    “我是不可能加入的,”我坚定道,“你让我走吧,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急什么?”吴忠说,语气微弱低沉,没带啥感情。

    “急着去赚钱。”我说。

    “一天七八十?”

    “七八十怎么了?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什么等死?你见谁等死了?刚才那经理你没见吗?报喜鸟衬衫上的金扣你没见吗?一套报喜鸟西装七八万这不是钱?他每天住宾馆,吃宾馆,你知道吗?”

    “天真。”

    “这是事实。”吴忠道,“我在这里快半年,还不清楚吗?你也入社会几年了,如果好混,不会大老远跑来这,为二千五包吃包住的待遇吧?”

    这话让我哑口。二千五包吃包住就是我过来前他给我开的待遇,没有画饼,而我心痒难耐,隔天就答应投奔他。入社会这几年,我走南闯北,辗转各地,钱没赚到,人也亦发消沉,二千五包吃包住对我不少吸引力。

    “这里不仅有大学生,还有各种老板,如果像你认为的那样没前途,他们会在这里待吗?会叫亲朋过来吗?”

    “你别想得那么好,里面肯定会有猫腻的,只是你我不知道罢了。”我自认为看清了里面的一些路数,尤其今天我看到的一些人,明显感觉他们在伪装,演戏,别有用心。

    “你怎么认为什么人靠近你都带着企图呢?”吴忠道。

    “不是吗?”

    “行了,我知道了。”吴忠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像在找一道题的解题思路。

    “知道啥了?”我真期待他走出迷途,回头是岸。

    “说我们有问题,我发现你的思想更有问题。”吴忠说。

    就参悟出这?失望透顶。

    “行,我懒得跟你说了。”话不投机半句多。

    吴忠看看暗黑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回去吧,出来时间不短了。”带头往住处走。

    一进屋,瞥见房间里忙碌异常,十来个男的正打着地铺。被子已经从女孩房间里抱出来了,放在一边。有人拿着毛刷,清理着地板上的浊物。有人拿着被子枕头,铺在干净的地板上。吴忠径直走向房后面的院子。片刻后,挥手招呼我过去。我走到门口,他将挤好的牙膏跟接满水的杯子,递给我。

    “洗漱一下,准备睡觉。”

    我吃惊不已,要这样么?直直地看着水杯,有些慌神。

    “新牙刷,刚卖的。”吴忠补了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理解错了。不过也只能照办,别误了他的一片好心。将东西接了过来。

    “洗不洗澡?”他又问了一句。

    我点点头。一天的舟车劳顿怎么也得泡个热水澡,松弛松弛吧。

    “能洗冷水吗?”

    我心里一凛。我都几年没洗过冷水了。

    “没热水吗?”我问了一句。

    “有是有,不过在卫生间,得插电加热。我们男的平时都是洗冷水的,热水只是她们几个女的在洗。”

    “冬天呢?”

    “也一样。”

    “这能洗吗?”我不敢想象。

    “习惯了,”吴忠轻描淡写道,“那你等等,我给你烧热水去。”

    “算了,我也洗冷水。”我赶忙制止吴忠。相比舒服,我更怕麻烦和尴尬。现在,我不想做另类,也不能做另类。

    “行吗?”

    “没问题。”我应承下来。

    “那好,我们一起洗吧。”便走到院角的水龙头边,拿桶装起水来。水桶满了,便提到一边,脱去衣服裤子,留条短裤,浇水洗起来。那也不叫洗澡,洗发水、沐浴露都没有,浇水打湿全身,在那几处隐密部位拿毛巾来回搓了几下,就提起桶,举到胸前,将半桶水倾倒下来,浇个全身透心凉完事,全过程一气呵成,两分钟结束。这我学不来,便打算拿毛巾沾湿,擦一擦身子就行了。

    洗漱好后,我就进屋了。那地铺直排到院门口,十来个人并排躺在地板上。吴忠朝我招手,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紧靠吴忠躺了下来。此时,房间里很安静,有的眯眼躺被窝里;有的看着楼板下的电灯发呆;有的又坐起,背靠着墙,眼神空洞地望着前面;有的心情烦躁,在床铺上翻来滚去……没有了白天那种激越的氛围跟口号,大家终于露出了真实的一面,脆弱的一面,隐藏的一面。他们也有苦恼,有各种心思,或许还在反思了,甚至后悔,怨怪自己。这会,我发现大家相似的一面,只是被感情欲望控制的动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区别只是觉醒早晚罢了。我也相信,他们终将觉醒,然后分散开来,各走各路,只是不知道,那时我跟吴忠还有否这样同床共枕的意愿。

    关灯,房间瞬间暗了下来,大家都躺下睡觉了。睡吧,梦里啥都有,梦里也能忘掉所有。我的身心慢慢放松下来。这漫长焦虑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早上我是让一阵欢笑声吵醒的——对,被一阵欢笑声无奈唤醒了。那时也不过七点,屋里还有点暗,倘若在家里,我肯定还睡意深沉。我睡眼惺忪,寻找着让我好奇又怨怪的欢乐源,见李老板在那里奚落勃起来的老二,一边骂它不懂事,一边用手按压让它老实点,场面搞笑滑稽,大家忍俊不禁。见此,我睡意全无,跟着大家收拾床铺,叠被子。叠好的被子整齐堆放墙角,然后两人抱去了隔壁,其余人去院里洗漱。

    我一出院,吴忠又将挤好的牙膏和接好的水杯承了过来。我还是不习惯。这大可不必。但还是伸手接过了。爱护新人,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而放下思想包袱,尽力配合他们,可能就是他们如此行为的着眼点。这我能理解。现在是法治社会了,还玩威逼恐吓那套,太落伍,得不偿失。

    待我进屋时,吴忠冷不丁问了一句:“饿不饿?”

    “有点。”说完,我便发现这话有点不妥,因为客厅里空空荡荡,厨房里也不见人影。这里没准备早餐。

    “那去外面吃点,”吴忠说道,“平时我是不吃的。”

    “那就算了。”我回道,然后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他们也不吃吗?”

    “基本上。”

    难怪都瘦里吧唧的,我心想,一个连吃都不舍的,要说能赚多少多少钱,不是痴心妄想?

    “还是去吃点吧。”吴忠又说。

    “行,那就吃点吧。”盛情难却。再说,我是真饿了。这里的饭菜没油水,一个晚上的消耗,不补充一点,真吃不消。

    刚要走,打手又跟了过来。我感到晦气。这人阴冷无比,全身散发着邪气,连笑的时候,也让人发寒。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非常不舒服。他的目的无非是监督我,要我安分老实些,可我不打算反抗了,只要不过分,我服从安排,他的作用也就形同虚设。这会他跟来,不仅影响我食欲,还得分他一杯羹,这损失太大。不要脸,我忍不住暗骂。

    出了门,走入巷道,我大吃一惊:不要脸的人出奇的多。三人一对,络绎不绝,像镇上赶集一样,来来回回地走。而且,神色自然从容,步履轻快矫健,丝毫不见羞愧胆怯之色。转过一个T字形路口,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宽大的马路浮现眼前。马路双向四车道,路两边立着两排高大的梧桐树,很多行人牵着狗,目不斜视从我们面前走过。看着我们这群无所事事的人,这些本地人居然熟若无视,又让我吃惊不小。感觉他们已融入本地人的生活,就像路边的梧桐,树上的鸟儿,清凉的空气,没有了一点违和感,水乳交融了。沿着马路往前走,路两边出现了一卖吃食的摊贩,一中年妇人正双手和着面,平板上摆着摞起来的千层饼。三个人围在摊前,买了一个饼,让女人切成三份,拿起就走,边走边吃,看得我喉咙发干,连连吞咽唾沫。也不能这么省钱吧,你们好歹买点喝的呀。

    再往前走,路两边出现了一排卖菜的摊位,且都围着人,像吴忠这样身材单薄,一分钱恨不能当作两分花,斤斤计较的人。再过去就是一个大的交叉路口了。我记起来了,昨天我的行李就是在那让人拉走的,来人有三个,高瘦的李老板也在其中。现在那里依然热闹,车水马龙,人流熙攘,路两边摆了不少那种移动的摊子,卖着各种各样的吃食,围着的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种老板。

    “吃什么?”吴忠让我选择。

    “随便,只要不吃那饼就行,”我说,“太干了。”

    “那千层饼的味道挺好的呀,”打手插话道,“还扛饿。”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想吃了。他这人我都不待见,更别说口味了。

    “那吃面吧,”吴忠说,“前面路口有个早餐店,里面选择多。”

    我没再说啥,算是答应了。

    走至路口,靠着路边是一排的店面,那第二家蒸汽弥漫着的自然是早餐店了,里面人不少,不少二十号。吴忠要了三碗清汤面,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就着桌上的油泼辣子吃着。吃完早点出来,路上也迎来人流的高峰,像我们这样三人结伴的不下五十组,目之所及,这类闲散游荡的不下二百号。这还是冰山一角,可想而知这片区里提供了多少栋给他们生活的房屋,有多少物质有待他们消耗。这里和他们俨然形成了互利共生的关系,就像豆类根系上寄生的瘤菌。所以,对于游游荡荡、无所事事的我们,本地人早已习惯,见怪不怪了。

    “这面味道怎样?”吴忠问道。

    “没啥味,不咸不淡的。”我说,“这地方的饮食没啥特点。”

    “我也觉得,还不如饼实在。”打手说,“一个能吃一天,两块钱。”

    “拉倒吧,这样吃下去,你们会瘦成一群猴。”想到他们个个瘦不拉几的样,我忍不住给予一些善意的提醒。

    “你不来,我早餐都不吃,也没啥。”吴忠说。

    我摇头。这什么年代了,忍饥挨饿显得光荣?你们这样亏待自己难不成想感动老天,让她保佑你们,成全你们?这样的想法多愚昧。

    “对自己好点,你们在这里奋斗不就是为吃好喝好睡好玩好吗?别忘记初衷啊。”

    “谁不想,可目前条件不允许,只能慢慢来。”吴忠反驳道,“不过也不要多少时间,我们这里有个人,半年就当上主管了,每天住宾馆,吃宾馆。”满脸羡慕,喜笑颜开。

    又是住宾馆,吃宾馆,这话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这种无聊透顶,醉生梦死的生活又有啥意义?我不想再争辩了。说到底,还是我们三观不合,追求不一样了。

    走着走着,我发觉我们在背离住处,越离越远。毫无疑问,又带我去上课,去洗脑,像昨天那样迫不及待。但我知道,这毫无作用,我们的思维想法隔着巨大的鸿沟,不是几节课,几个人,就能填满的。但我也不排斥抵触,没必要,何必自找麻烦呢,吴忠能做的都做了,能给予的都给予了,除了剖胸以示诚心,权当去看场戏,欣赏他们拙劣演技吧。

    马上,宽阔的马路走完了,接上了一条凹凸不平的煤渣路。路四米来宽,两边种着细瘦的杉树,死了一些,树皮开裂,枝叶枯黄。不远处,又是连片的玉米地,碧绿苍翠,像一块巨大的绿毯,跟蔚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相得益彰。又是一个大晴天。又是一个流逝的毫无意义,毫无收获的日子。拐过一个弯,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他们步伐很快,像赶着去干什么。

    “快点,都要开始了。”吴忠看了看手机,催促说,“不知人多不多,上次来这里挤得不行,不够位置。”

    都一席难求了,这队伍可真够壮大的。

    “别担心,xx领导安排的,错不了。”打手安慰道,“不过,最近来的新朋友确实多,增加些集会点就更好了。”

    这种聚集点还有多少?哪日是头?心中又悲凉起来。

    “嗯,”吴忠点点头,“过两天,我也打算上台讲讲,这些东西我都烂熟于心了。”

    “是应该迈出这步了,给新朋友做榜样。我是没读啥书,记忆力又不好,不然我早上台演说了。每每看到新人上台演讲,我真是羡慕嫉妒恨。”打手不无伤感。

    “慢慢来,机会大把。”吴忠又安慰打手了。

    “嗯,机会大把。”打手精神振奋了些,“再说,我的目标也不是很大,不奢望当老总,拿1040万出局,我能天天住宾馆,吃宾馆就满意了。”

    “对,住宾馆,吃宾馆,”吴忠鼓舞着,“这样的日子何其潇洒。”

    之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我,期待我的认同。

    吃宾馆,住宾馆算什么?我心想,我还想住总统套房,吃总统套餐呢。

    看我没有任何表示,两人不免有些失望,便迈步往前走。时不我待,还得加强学习啊。

    不久,不远处出现了一栋房屋,两层高,涂着石灰,掩映在两棵粗壮的树后。大门在侧面,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严阵以待。来人了,他便伸出右手,热情相握,勉励一番。又是这套。浮夸。虚伪。做作。僵化。就不能简单自然点吗?昨天上午那一握,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个穿白衬衫的是xx组长,也是培训员,过去时醒目点。”吴忠提醒着。说完,满脸堆笑,屈着膝,弓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迎了过去。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那神态表情就像签了上亿订单的两个企业老总,展望着辉煌的前景。轮到打手了,他的表情有过之无不及,那是斩获十亿级别的订单了,吃宾馆住宾馆的小目标指日可待。果然都是老板级别,私底下吃糠咽菜不要紧,但这澎湃气势,远大抱负,不能落于人后。而我则衰势尽显,手都不敢伸出去,最后看他不罢休,才硬着头皮握上去了。那是什么感觉?就像赤身裸体站他眼前让他观瞻,我羞愧难当,忸怩作态,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就差跪地求放过了。不过,他可看不透我的心思,还以为我非常享受呢,一边勉励我,一边猛摇我的手。感觉让我这个新人感受到他绵绵关爱和殷切期盼,才意犹未尽松手,迎入房间。房间三十来平米,方方正正的,前面摆着一个黑板,墙上面涂着石灰,下面刷着水泥,顶上的水泥楼板没做任何处理,显得粗糙污浊。房间里聚集着五六十号人,分坐两边,中间留有一条狭窄过道。我们从中间过时,人群爆发了欢呼声,热闹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欢迎新朋友!”角落里有人喊道。

    我不由得低下头,羞愧不已,好似当众出了丑。

    我们又来到房间的最前面,坐在过道左边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吴忠坐在我的左手边,打手坐在我的右手边。显然,这是为我们专门预留的位置。我又是今天聚会的主角之一。我壮胆环视了下周围,想看看有哪几张焦虑恐惧愁苦的脸,像我昨天刚入魔窟那样。我这边是没有了,个个精神饱满,翘首以盼着聚会开始。对面第一排人中,有两人耷拉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不失想象的空间,尤其是那个女的,让我由生一丝怜惜之情。后面的,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那狂热的神情让我不敢直视。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房间里座无虚席,聚会马上要开始了。

    嘭一声,大木门突然关上了,房间暗了不少。虽然经历过一回,但在这种密闭的狭小空间里,嗅着这样癫狂的气息,让我想到宗教里的献祭仪式,心里凉凉的。我将右手习惯性地摸向胸前,安抚着抖颤的心。突然,我的眼角闪过一丝白影,那刚站门口接待我们的男组长已站立房前的黑板边。他一站定,掌声雷动,欢呼不止。他摆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但掌声更热烈,欢呼更雷动了。男组长见怪不怪,严肃的脸庞闪过一丝笑容,再次摆手下压,但大家依然不买账,争先恐后表现出自己的狂热,声嘶力竭展现着激昂的态度,如此再三,再三如此,大家才慢慢消停下来。

    待大家平复激动的心情,要聆听男组长的精言妙语时,过道右边突发了状况。只听一声尖叫惊雷一般,瞬间攥住了大家的注意力,大伙的眼睛齐刷刷往声源方向移转过去,见那个早前耷拉着头的女子倒在地上,没有了意识。两边监督她的同伴围在她的身边,忧心忡忡,俯身检查她的身体状况。后面的人都站了起来,满脸凝重,为新来的朋友忧心不已。男组长面对这突发情况,也受惊不小,呆立一边,没拿个主意。最后,不知谁提议将她抬出去透透气,两个男的便一人抬脚,一人托着女孩的腋下,将晕过去的女孩抬了出去。门立马又重重地关上了。此时,房间里安静得如同死海,大家噤若寒蝉,不知是不是跟我一样,在为抬出去的女孩担心。她会送去医院吗?骗她来的朋友是哪个混蛋?

    “好了,大家安……”男组长开口了,但发现自己的表达有问题,声音一下子又没了,就像一个落入湖中的小石头,在永恒般的寂寥里,闪显过一刹那的声响,而那声响也化作永恒的一部分了。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大家齐刷刷扭头往后瞧,见门口站的就是刚抬女孩脚出去的男子。他朝男组长甩甩头,男组长迅疾地走了过去。走到门口,男的对组长耳语了两句,组长点点头,男的便离开了。组长合上门,立马走了回来,站到了黑板边。

    “好了,刚刚出现了一点小插曲,现在好了,女孩跟朋友回房休息了。下面开始今天的集会。”他神情自然,言语轻快,不像说谎。

    好似清风拂过林间,大家抖擞精神,正襟危坐。

    “首先给来自五湖四海的新老朋友一句诚挚的问候,大家早上好。真诚的友谊来自不断真诚的自我介绍,我希望大家花费人生中宝贵的一两分钟深深地将我记住。我叫xxx,来自xx,今年28岁,来自xx……”他充满激情地介绍着,“和大家一样,以一张火车票开始,干到了现在,从事着天花板下地板上最神圣最光辉的直销事业,同时也是窗外98%的人不能理解,不敢从事,甚至连看都不敢看,看了都要尿裤子的行业。我相信只有2%的我们才能获得成功,赚得巨大财富,走上人生巅峰。介绍不是主要的,发展才是硬道理。”

    说完,雷鸣般的掌声又响了起来。

    组长笑笑,压手示意大家安静。这会大家非常配合,很快安静下来,都希望组长不吝指教多讲讲。

    “很高兴由我来组织今天的会场秩序,同时很荣幸请到我们行业里做得非常出色的刘老板为我们讲解讲解,放放油水,让大家学习学习。在刘老板讲解过程中,请大家自律,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说话吸烟等不尊重他人的举动。带手机的将手机调到静音或震动。好,下面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xx老板来为大家演讲。”

    掌声响起。

    在热烈的掌声中,一男的从过道走到黑板前。此人三十来岁,高瘦,穿白色体恤,蓝色牛仔裤,灰色球鞋。神色有些拘谨,两手握成拳头,目光低垂,好似看着我的鞋面。又是一个老板?感觉也就加入不久,对这个组织一知半解,为给新加入的朋友做表率,赶鸭子上架,推上了前台。

    “好,刘老板,下面的舞台就交给你了。”组长点头鼓励了他一下,就走过道,在靠门的位置坐了下去。

    “大家好,真诚的友谊来自不断真诚的自我介绍……”刘老板背书一样将自己流利介绍了一番。他语气僵硬,神情呆板,眼神飘忽,像个被抓正狡辩清白的贼。下面是他打机枪一样辩解的“理由”,也就是传销洗脑用的课件内容:“非常感谢课堂领导给我这次上台学习锻炼的机会。今天的财富话题就由我跟大家共同探讨。在探讨话题之前,我想跟大家讲个小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广州……”

    课件非常的长,他讲了一个来小时,不,是背了一个来小时。我感觉有些东西他都没理解,或是理解不了,囫囵吞枣一样,落进肚,能吸收多少是多少。这里我总结归纳了几点,以示读者:一、三商法。这可谓是洗脑内容中的精髓。它以几何倍增学的理论为基础。笼统来说,就是鸡生蛋,蛋孵鸡,鸡再生蛋,蛋再孵鸡……随着时间的延续,将呈现爆发似的增长。

    二、五级三晋制。“五级”级别从低到高依次为:实习业务员(1—2份)、业务组长(3—9份)、业务主任(10—64份)、业务经理(65—599份)、老总(不低于600份)。“三晋”,第一晋升阶段:从实习业务员晋升到实习组长再晋升到业务主任的阶段;第二阶段:从业务主任晋升到业务经理的阶段;第三阶段:从业务经理晋升到老总的阶段。

    三、产品。格莱雅精品套装,价值3800。只要购买一套,就升级为公司会员,二年能赚得380万;投资6.98万,两年就能赚取1040万。

    四、奖金分配制度:一、直销奖,即自己销售的提成。二、差额奖。三、育成奖。四、分红。差额奖:就是你网下一代卖出去的产品你有钱可拿。育成奖:育成育成就是培育成才的意思。福利有分红、海外旅游、不在职、人帮人。

    这全是噱头,骗人的把戏,包括那什么鬼产品也是不存在的,如果你要,他们就拿袋廉价的化妆品糊弄你。

    这位仁兄就这样睁着眼睛背了一个来小时的瞎话,越背越来劲,越背越快慰,唾沫横飞,眉飞色舞,感觉已经触摸到巨大财富的边缘。而听众则听得如痴如醉,如飘荡在唯美富饶的梦里,自由快活,幸福充实,忘记了饥寒失意,颓丧苦闷。而理智的我也出现了错觉,这是现实,又不像现实,这在梦里,又不似梦里。

    “……接下来,我就揭开我们格莱雅的谜底。同在一片蓝天下,拿你鼻子下的一张嘴,口碑我们美好的格莱雅,放弃你们家那产稻谷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你敢于参赛,加上你的不懈努力,保你过上21世纪富裕人的生活——”他以一个余音绵绵的昂扬音符结束了讲演,自然下面的听众群情激奋,热烈欢呼。

    这时,男组长走上前来,满眼赞许地朝那男的点点头。那演讲者笑了笑,便找自己的位置去了。

    “刚才刘老板讲得非常好。我不敢说这个行业100%成功,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中途会不会放弃。就像一列火车要开到目的地,只有你中途不下车,车头到站,车尾也会到站。再说了,你想的问题,其实大家都想过。如果没希望,还有那么多人每天前来考察吗?我公司有出局制,上面的老总赚够他们的钱,就该让下面的人享福了,这个行业是风水轮流转的行业,每天不断的有人加入,不断的有人升总出局。这个行业因为还没有立法,我们现在是搭这个行业的末班车。”他停顿一下,看了看大家,笑了。“好,好,今天大家表现得非常好。下面进入今天聚会的第二个环节,有请我们的吴经理讲讲我们公司的规章制度,以及回答一下大家非常关心的问题。大家掌声欢迎!”

    话音一落,一男的走上前来。此人三十多岁,留着短发,穿着整齐,抬头挺胸,目视前方,气质出众。他从男组长手上拿过交接棒后,便开始了自在随心的表演。

    “大家好。我叫xx,来自xx,在公司快三年,算个老前辈了,呵呵。”笑了笑。“进入正题前,首先热烈欢迎新朋友前来考察。你说人生三万来天,你来这里花几天时间了解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扫了前排的我们一眼,又笑了。“我们是吃得差,住的也不怎么好,但我们像吃不起饭的人吗?我们这里卧虎藏龙,百万千万富翁多的是,风光的人有,落魄的也有。我们只是短暂地吃点苦,却享长久的福。我们是冲着后面的伟大事业而来的。这是个敢梦敢想的空间,它不管你年龄大小、文凭高低、有无社会背景,只要你做人成功,想要就能得到,得到就能改变家族的命运。现在是21世纪了,你们还想靠出卖体力赚钱,进厂上流水线?我们得靠智力赚钱。在传统行业中,我们不懂理财,所以赚的钱都花掉了。金融危机来了,货物躺在柜台里,死气沉沉,但我们不受影响,相反还有更多更大的机会。其实,人在外要主动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适应你,对吧?”

    “对……”大家齐声回应。

    “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行业有行业的规章制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了全面贯彻国家的商业法规和文明守则,正确宣传经营理念,树立爱国家爱人民共同创建美好人生的企业精神,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为全国人民做出应有的贡献,努力培养具有独立经营能力的现代商人,为此制定生活经营管理制度若干……”

    为国为民?这货胡说八道时,倒没笑,一本正经了。反过来说,他能将做的这档事说得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足够厚颜无耻。后面他便滔滔不绝地细说起各项规章制度来。规章制度有很多条,这里我总结归纳了三大点:一、每位业务员要遵纪守法,认真执行党的各项方针政策和行业里的规章制度。二、每位业务员必须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严禁不自律的行为发生。禁止在行业内谈情说爱。严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发生,否则后果自负。严禁在行业里喝酒。三、保持良好的礼节礼仪,尊重楼里搂外居民,尤其要跟房东和左邻右里处好关系。”

    讲完规章制度,他开始给大家答疑解惑。

    “大家有什么疑问可以大胆提出来,”又自信地笑了,“我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

    “我们做的是不是如外界说的传销?”我后面响起一声音。这话皮鞭一般抽我后背,我精神陡然振奋起来。这个问题真够劲爆。

    “这个问题问得好,”那男的说,“我想这也是很多朋友的疑问,那我现在就跟你们仔细讲讲。目前我国的社会现状大家都知道,由于国有体制改革和国家产业政策调整等原因,一大批工厂企业关停,造成大批工人下岗;兵役制度的改革,农业现代化的推进,造成大量剩余劳动力;还有每年的大中专院校毕业生,这些人纷纷涌向社会,有的人因生活所迫,胆小的去偷,胆大的去抢,犯罪率居高不下,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压力。于是,国家引进了连锁经营这个行业,带动地方经济发展,解决更多的就业问题,这样的好事业,怎么会违法呢?哈哈哈……”自豪地笑了。

    连锁经营?这忽悠能力我真是服了。

    “那社会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负面消息?”后边角落里又传出一声响。

    “这是国家的宏观调控。主要是考验你的胆量,看看你是不是人才,你对国家这个保密项目是不是热心的,也就是把胆小怕事的人清除出去,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

    听着这些歪理邪说,简直要吐血。他们竟然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要命的是,听众很支持,很享受,你听热闹的掌声欢呼声不又响起来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不过是他们合演的又一出戏,那两个提问的人准是托,为的是让我们新人放下顾虑,没后顾之忧地加入他们。

    后面还有一两个人提了问题,我以为没什么意义,这里一笔带过。走前,他意犹未尽,又说教了一番,“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坚持才能成功,唐僧取经还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呢。之前我也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是风水宝地,充满机遇。不过,这是一个选人的行业,也不是人人都能做,有的人想做还不一定要呢。行业适合每个人,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行业。这个行业就是三个wu字,一个是误会的误,第二个是雾里看花的雾,第三个是悟透的悟。现在,大家就好好悟一悟吧。谢谢。”结束了演说。

    在欢送声中,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了大门。

    “好了,好了。刚才吴经理讲得非常好,大家回去好好想想。尤其是新来的朋友,更不要辜负朋友的一片好心,在这里好好考察一番。看看这么多人在做,做什么岗位的都有,为什么他们都抛弃了原先的工作,难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吗?不怕它是假的,就怕它是真的。过程不重要,只要结果是好的就可以了。两年后,你成功了,成了千万富翁,你回家父母会有多高兴,多自豪,那些早前看不起你的亲朋好友会怎样来巴结你?你在这里艰苦创业的故事会成为励志榜样到处传颂。好好想想吧,新来的朋友们。”又一脸热诚地看了我一眼。

    “好了,今天的聚会就到此为止。各位老板们有序退场,回各自的住所吧。”朝门外走。

    大家都站了起来,拍着热烈的巴掌欢送男组长。我长出一口气,终于告一段落了。人潮很快就消退了,房间也如退潮后的沙滩,露出了粗陋原貌。我又走在最后,像刚结束一轮恶战后,打扫战场的士兵,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打手走在前,吴忠后面跟着。他们从容淡定,步伐轻慢,好似家乡那吃饱草料的牛,一边反刍回味着,一边悠哉悠哉往家走。还能说什么呢?这出戏已足够说明问题了。还要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太难。

    晚上又是黑漆漆的。坐在地板上看了会牌,吴忠又带我外出“放风”。我们先是在巷口呆了一会,看本地人遛狗。那狗都牵着绳子,走得摇头晃脑,走着走着,便蹲树边排泄。看了片刻,便意袭来,我们又朝巷尾的公厕走去。里面奇臭无比,也难下脚,匆匆解决后,我便出来了。外面的空气真是清新,弥漫着田野芬芳。片刻后,吴忠嘴里叼着烟,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我打算明天回去。”

    “怎么又提这个事。”吴忠哀怨道。

    “没啥意思了。”

    “你才看了多久?”

    “再看也那个样。”

    “什么样?”

    “我明告诉你吧,我能原谅你对我的忽悠,但我不会忽悠我的朋友。”

    “我忽悠你什么了?”吴忠急了。

    “你没有忽悠我,是我执迷不悟,行了吧?”

    “就你聪明,没看到今天下午聚会的人嘛?难道他们都是傻瓜?都是忽悠过来的?如果是忽悠过来的,怎么不走呢?”

    又来那套,扯不断,理还乱。

    “别给我讲那些,我听不进去。我只想走,越快越好。”

    “再待几天,如果实在不行,我买车票送你走,行了吧?”

    唉,话说到这份上,我要走的决心又松弛下来。现在我才知道,没让新朋友待够七天,他们是不会甘心的。另一方面,他们对自己那套洗脑术也是相当自信,一个礼拜便可以让你沉醉,继而掏钱加入。而过了一个礼拜,你还是油盐不进,他们也不会过多勉强,你要走要留随你便。至于限制人身自由这方面,以我的经历而言,他们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相反,他们还在努力营造一种温馨的氛围,让你感受到一点集体温暖,从而放下戒备与顾虑,融入这个团体。

    “行吧,那就再待几天,”我退了一步,“不过呢效果不大,翻来覆去讲那些东西听着都烦。”说完,我就往住处走了。

    不出所料,第三天不过是第二天的重复,上午听课洗脑,下午拜访领导,只是上课地点不一样,接待的领导不一样罢了。上午的聚会是个女孩子主持。上课前,女主持人邀请我们几个新朋友上台自我介绍一番。我没推辞,大方地第一个上了台。介绍完,她又让我讲几句,我说不会,她又让我唱首歌也行。这自然难不住我,便不假思索地唱起来:“酒一再沉溺,何时麻醉我抑郁,过去了的一切会停息。冲不破墙壁,前路无法看得清,还有那些挣扎与被逼……”唱时,我看向下面的观众,有几个在轻声跟唱,吴忠耷拉着头,打手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已背上一身困苦后悔与唏嘘……”唱至此处高潮部分时,我戛然而止。我没打算发泄心中的苦闷,也不想叫醒那个装睡的人,只想表明一点态度:我们已经很烂了,不能再摆烂了。后面我就老老实实地坐着,本本分分地看他们表演了。

    下午我们去的地方颇为繁华,主干道上的车川流不息,道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叶泛黄,脱落了不少。房子租在一栋高楼里,二房一厅,面积五十来平米。这里的寝室长二十五六的样子,身材单薄,戴着眼镜,样貌斯文。跟他握手后,我坐到他的身边。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芙蓉王,抽了一根给我,我没接,他便自己抽起来。接着,他跟我谈心。他毫不避违自己是个大学生,刚毕业没多久。虽然他不停在笑,但我察觉到他很焦虑。他是个精明的人,知道付出跟回报不成比例时,便会反思,进而后悔。也是,就是稍微想想也会发现这事不靠谱,如果这样都能发财,那国家还有建大学的必要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意义何在?后面他也没怎么劝我,就叫我在这边多待几天,好好玩玩。不久,我们便走了。

    晚上,我们又一起去了公厕。争辩已无意义,我们只能回首往事。过去像一场梦,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

    “如果能重来,你还会补习吗?”

    “能重来吗?”

    “我说如果。”

    “哼……”吴忠不屑似的哼了声,又伸手进裤兜里掏烟。点燃后,深吸一口,喷出烟雾。“我的字典里已没有如果这个词。以后我混不好的话,没脸回家,让谁都瞧不起。”

    “别那么偏激。”

    “我不偏激,我只是在阐述事实。你现在回家谁看得你起?这个社会现实得很,只认钱……”又婆婆妈妈起来。

    “回去吧。”我不想听这类话了。这几天我受的打击够多了。

    翌日还是拜访领导。那领导是个甘肃人,管理着二十来个人。他个挺高,身材单薄,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辞。我们聊了一会,说到自己的家乡时,他有些伤感,说那里太穷,父母都是农民,没文化,无法帮自己什么,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我深以为然,也说到自己那破败的家庭,感叹命运的不公,从小到大缺衣少食,命运多舛。不过,我打算以后学门技术,大概率会子承父业,做名驰骋祖国大好河山的货运司机。现实来说,这确实是条不错的退路,安全,可靠。至于那些大梦想,大企图,我得好好想一想,缓一缓了。第一次我承认了自己的渺小。听后,他没说什么,旁边一女的倒义愤填膺似的,冷嘲热讽。

    “开车能赚多少钱?”

    “四五千是有的。”我说。

    “四五千好干嘛?”

    我看了她一眼,尖嘴猴腮,心生厌恶,反击道:“那你在这里赚了多少钱?”

    “你管我赚了多少钱,我至少比你有雄心,有追求。”

    “那你慢慢追求吧,我是要走了。”

    她目光凶狠,咬牙切齿。现在,我算明白了:在物欲横流的年代,男女没有任何区别,无论年龄大小,学历高低,都是金钱的奴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小温,你家乡是哪?”男寝室长岔开话题。

    “江西抚州。”

    “有什么特产没有?”

    “白莲,烟叶,还有泽泻。”

    “泽泻是啥?”

    “一种药材。”

    “听说过臧红花没有?”

    “臧红花?”我摇头。

    “也是一种有药用价值的农作物。”

    “明白了。”

    聊了一会,我们就走了。路上,我们很沉默。吴忠知道我心里不爽,我也知道吴忠心存埋怨,但我做不到逆来顺受,尤其铁了心要走的情况下。相反,我很庆幸迈出了这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对自己于吴忠都有积极的作用。他会改变说服我的策略,也会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甚至会有决裂朋友关系的准备。

    我和吴忠的冷战一直持续到晚上,期间谁也没有搭理谁。晚上吃饭时,我的饭菜也没让他打,自己动手,早早将自己的肚皮填饱了。外出“放风”时间,他也没有邀我,跟打手外出了。我靠着墙,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想事情。我打算明天就走。这样呆下去毫无意义,浪费时间,也浪费他们的粮食。如果将我这份饭食均分的话,每个人还能多吃一两块肉呢。他吴忠怎么劝我都不予理睬了。这纯属浪费口舌。根源不是我对他的恨意,将我引入魔窟,而是不愿再面对他的愚蠢与幼稚。读了四年大学,他倒退了很多,无论是思想还是斗志。他已不是那个在补习班认识的吴忠了。他的追求变了,或许偶像也换了,听我唱那首《灰色轨迹》时,他毫无触动,像根枯木一样,半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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