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堂哥从老家到广州来找我，让我帮忙，为他儿子在部队转志愿兵的事操操心。
堂哥大我五岁，我十八岁那年参军时，他已从部队复员回村，当了村干部，结婚后生养了五个女儿。
这些年我们天各一方，彼此过着安稳的日子，侄女们前几年都已出嫁了，我意外的是，堂哥打哪又冒出来个儿子呢。
“小军是你的干儿子？”我问。
“不是，是你亲侄子。唉！”堂哥仰脖将杯中新添的酒一气喝干，涨红着脸，给我讲起他瞒着家中所有人，从二十年前，维系至今的那一段地下情。
我们老家在豫西山区，是个资源大县，到处是煤矿、金矿，最近这些年，常听堂哥说，村民在地里随便铲一锨土石，都很值钱，因为那是用于军工国防、航空航天、精密铸造的工业原料铝矾土。
20多年前，堂哥就承包了村里的煤窑，精明能干的他，很快变成了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他有一项“特异功能”，站在一座山前或一处矿井窑口处，转悠打量、测测算算一番后，便能判断出是否富矿、有多大产煤量。
拥有超乎常人的经验和预见，加上这些年顺风顺水，从未发生过矿难，堂哥财运亨通，富甲一方。
他为人宽宏和善，头上顶戴着“农民企业家”的光环，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成了十里八乡的红人和名人。
那些年，堂哥有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酒宴，享不尽的荣华，县里和市里的电视台，经常播放他行善济贫、造福乡里的新闻。
要说满身正能量的堂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大约也就是这段隐秘的私情。
那年夏天，堂哥的司机拉着他从矿区到县城开会，路过一个小山村时，看见山路边，有两个女的在等车。
烈日下，一老一少站在一棵大槐树凉荫下，估计已等了很久。
看那妇人，大约五十岁年纪，衣着虽破旧，人却干净利落。姑娘正当花季，白衣蓝裤，手里提着个小行李包，亭亭玉立，望去似一株出水芙蓉。
车子走近时，妇人焦灼地举起一只手臂挥舞着，示意搭车。
坐在后排的堂哥，便让司机停下，问她们去哪里。
这种乐善助人的小事，对堂哥来说，再平常不过。
那时候乡里还没通公共汽车，私家车也很稀罕，山民出行时，常在村口路边，搭乘顺风车。车主通常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则帮，不会拒绝搭车。
妇人走近车前时，那姑娘紧跟在她身后。得知也是进城去，司机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打开了右侧前车门。
那妇人坐进副驾位上，堂哥伸手打开车后门，姑娘上车坐在后排堂哥的身边。
她白皙好看的额头上，还挂着几滴晶莹透亮的汗珠儿，被浸湿的乌发，自然卷曲在被晒得透出淡红晕的脸颊边。
车里冷气很凉，姑娘带着外面的暑热进来后，就像一个饱满的青苹果，洗净后被放进盘中。
车子继续行驶。那妇人很开朗，一路不停地和司机聊起了天。
她是姑娘的婶婶。女孩子叫菊仙，她妈前些年生病去世，她爹是泥瓦匠，去年给人家盖房子时，摔坏了腿，菊仙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她便退学在家，家里、地里都靠她照顾。今年她爹腿好些，能干点活了，前几天有人在城里给菊仙找了个当保姆的活，婶婶带她进城去见雇主，人家样中了，就留下带孩子。
车子在起伏崎岖的山路上不停颠簸，妇人和司机的聊天声，也忽高忽低地在堂哥耳边飘过。
他侧目看了一眼那个叫菊仙的女孩子，她从上车后就一直没开口，安静得像清清河水下的美玉。
忽然车子一个急转弯，菊仙的身体猛然向左侧倾斜过来，堂哥的右手，下意识地撑在座位上，保持着正襟危坐，右胳膊挡住了菊仙的身体倒向他。
菊仙感激地冲着堂哥微微笑了下，又羞涩地向着车窗那边，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收敛起清秀姣好、略带忧郁的面容。
下了一个挺陡的山坡，车子行驶进一处干涸了的河滩地里。
菊仙的左手和堂哥的右手，时不时因着车身的颠簸触碰在一起。
几次触及，菊仙没有缩回她的手，这让堂哥起了想拉住菊仙的冲动。
当两个人、两只手又一次因车身的摇晃改变位置时，堂哥结结实实地攥住了菊仙的手。
车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静止。菊仙一动不动，好像她整的人缩小成了一只手，被堂哥牢牢握住。
堂哥说，后来的一切，都是从那次牵手开始的。
很快，在堂哥展开前所未有的恋爱攻势下，十八岁的菊仙，成了四十多岁堂哥的相好。
堂哥在县城给菊仙买了房子，让她一家都搬离了山村，让菊仙的爹到矿上看大门。
后来菊仙怀孕，堂哥让她生下了孩子小军，又供菊仙的弟弟们念完大学，安排了工作。
在外人和家人眼里，堂哥还是那个顾家的大男人。但私下里，他每个月会到菊仙那住上几次，看看儿子。
不忙的时候，堂哥会带着菊仙和小军一起去旅游，那情景就和别的一家三口一样幸福。
唯一不同的是，无论到哪里游玩，堂哥都出手阔绰，给菊仙采购昂贵的首饰和化妆品。
菊仙对堂哥百依百顺，事事上心，堂哥念及菊仙没名没份跟了他十几年，对她也格外疼惜。
其实，家里的妻子未必不知道菊仙和孩子的存在，只是她掂量着和自己的男人撕破脸、把他的隐私戳穿后，自己也未必能得到啥好处，男人的脸面，不但不能毁，还️得她委曲求全地保护起来。
堂哥说，这些年其实他也挺苦恼，不忍心伤害本分木纳的老婆，虽然他们是包办婚姻，性格不合，但冷战也好、吵闹也罢，相互忍让磨合着度过了几十年，加上孩子和双方亲戚间的来往，老夫老妻早已是分不开的羁绊。能过则过，堂哥从没有想过离弃她。
“唉！这一切都是天意命定。”堂哥和我又干了一杯酒，无奈地叹口气说：“要是那年夏天没遇见菊仙，要是在车上没握住她的手，我现在也就不用做这些难。小军自小胆小老实，菊仙生下他后，我花钱找户籍警给他上了户口，他学习成绩也不好，高中毕业我就让他去当兵，这两年煤炭生意越来越不挣钱，我寻思着让他转个志愿兵，在部队多干几年，学一门技术活，将来我也不担心他，这几年我身体也不好，高血压、高血脂，指不定哪天都躺下了，我得把小军安排好，这样以后我也不担心菊仙老了咋办，她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人，前些年用我给她的钱，在城里买了几间门面房出租，衣食无忧。小军的事你得操心，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也不能让咱家里第二个人知道。外人看哥风光，其实哥这一辈子，忙不清的事，做不完的难，没有一天活得敞亮舒展。”
看着对面年过花甲的堂哥，茫然的眼神和沟壑纵横的皱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端起酒杯，示意他继续喝起。
或许生活的悖论就是，你想要和拥有的越多，越不容易感觉到轻松快乐。很多时候，我们把自己想象成了能够牵拉无助者走出困境的英雄，最头来却发现，硬撑着活成了欲望和执念的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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