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嫦生于上个世纪40年代中,是她父亲和第四房太太生的女儿,她的父亲姓张,昔日是沿海小城一大片长塘地皮的地主,张先生那时候风光,原来娶了三室,后来看到锡嫦的母亲实在出落有致,又娶了这最后一房,后来,世道变迁,地主变成了公民,张先生家产所剩无几,庞大的亲族都散的散,分家产的分了家产。
12岁不到的锡嫦从母亲那里获得了一个差不多70平方的房子。
没多久,张先生就去世了。
锡嫦年少失父,尚且年轻,靠个房子是吃不上饭的,那些年闹饥荒,她14岁不到,便要自力更生,就想着靠自己做点买卖,她去跑圩,日用品、农产品啥都倒卖一番,可也没有什么前途,又听说农村有吃的,她一路的从城里跑到县里,差不多走了有个几十公里,锡嫦说,那年月饿,就想着往农村跑,往田地里跑,有稻田的地方总能有口饭吃,就走啊走,遇到了她的丈夫阿万。
阿万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不识字,锡嫦虽说家道中落,但也算出生在大富之家,有断续上过学,所以认得一些字,也懂得数数,刚开始跟着阿万,她还是有落差,但是阿万有田可耕,总算每年有生产队发下来的粮食吃,对她也是好的没得说,人脾性也温和,吃苦耐劳,城里那个家是回不去了,眼下填满肚子是紧要,锡嫦也不敢多想,一来一往就嫁给了阿万。
没多久,锡嫦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生的三男一女,那年月穷,大儿子是要帮忙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的,锡嫦和阿万就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农活,都是下地做体力活容易饿的身体,儿子生得多,常常一年到头也吃不饱,看看生产队记工分有多少,粮食能相对应的领多少,,生产队的数目阿万自然看不懂,可锡嫦聪明又伶牙俐齿的,她看得懂,有时候生产队写少了也会据理力争,就是有那么一次,数目被记错了,生产队把9记成了6,分别还是挺大的,锡嫦费尽口舌终于让别人给更正过来,阿万是个憨厚老实人,一直在锡嫦的身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劝说,这件事以后,锡嫦感叹不认的字被人欺负,大儿子和小儿子他们年纪相差太大,一起帮忙干活,没有别人家产量高,也常常因为邻里琐事几个儿子被其他邻居的大孩子欺负,锡嫦想着这样靠蛮力干农活不是办法,大儿子到了入学的年纪,她坚持要送去上学,阿万是极度不同意,阿万说,反正长大也是种地,读书浪费时间也没有人帮忙干农活,绝对不能去。
二人起了争执。
可是最后记公分出错那件事,还是让阿万做了退步。大儿子如锡嫦所愿,去上了学,后来二儿子三儿子小女孩都也相继去上了学。
锡嫦有眼疾,左眼经常看不到东西,农村医疗条件也不好。不懂看也没去看,渐渐的年纪越大越看不清了,也是因为锡嫦的坚持,大儿子从小勤快读书,虽说没能上得了大学,50年代的人,还是顺利上完了高中,锡嫦看大儿子已经学成,让她出城去找自己的母亲,在城里安身立命。
大儿子走了一天的路,饿了捡起地上的番薯皮,一路走一路走,终于到了他的母亲的出生地,锡嫦离开已久,经过多方交涉,各类亲戚开会,那本身留给锡嫦的房子未能如愿交给锡嫦,锡嫦的母亲似乎也说不上话,毕竟曾经是第四房的妾,而且是女性,锡嫦得知后,又让大儿子去找一个叫表舅的人,说那个人在家庭会议上会说得上话,果然那人是个公道人,一五一十把当年这房子的来龙去脉证明了一番,说这套房子,就是当年留给锡嫦母亲这边的,就应该给锡嫦的,现在她大儿子来了,给人家是应当的。
结果不好不坏,房子是还给锡嫦了。可是他们只腾出了这房子的一个小厨房,大概28平方米大,剩下的,据说让前面几房太太的亲属分了去。锡嫦对这个结果也算满意,毕竟自己离家时候还是少年,世道也不同了,自己的母亲虽说是和张先生为夫妻,但怎么说,也是个妾。
锡嫦的大儿子争气,有了这个可以呆的窝,虽说也穷,当年连一件正经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但总算和他的父亲阿万一样,吃苦耐劳,又多了一份上进心,几年后,娶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儿跟着他一起奋斗,俩人生了一男一女,又赶上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从开始倒卖点小商品到开工厂做生意,做生意赚不少钱,也陆续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出了城安顿下来。
锡嫦的左眼也越来越看不见东西了,她终于熬成了婆,那已经是90年代了。
虽说出生于富贵人家的小姐,但几十年的种田生涯,锡嫦早已经是一个农妇,童年时那些精致的生活,甚至还有那些学过的文字和数学都已经离她远去,她的日子只有黄土地和阿万,有那些自己养的牛还有门口那些猪,锡嫦已然不习惯儿子的奔驰宝马大汽车,也不懂得什么山珍海味,唯一的念想,就是坐着公共汽车,每次过年过节带点农产品去看看儿子们,每次儿子们都要专车送回来,她却偏偏早早的吃完晚饭又坐公共汽车回乡下,说的是,在哪过夜都一样,家里要防盗。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对阿万的感情也发生变化,变得渐行渐远,阿万喜欢甜食,最喜欢河粉伴白糖,六七十年代的时候能吃上一点白糖,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儿,后来生活好了,到处都能吃到白糖,每一次阿万想来点白糖,她都不让吃,对老爷子管的严,大儿子要接阿万和她出去吃点好的,在大房子里过夜,她也不肯,一定要阿万回去乡下,说乡下枕头底下有钱,怕被人偷了。
也许锡嫦从来没有爱过阿万,又也许爱过,又渐渐淡了,阿万走的比她早,北京奥运会那年,有一天阿万去田里拔草,回来马路上就倒下了,被隔离村的人看到,急忙送医院,人已经走了,那一年阿万83,送他去医院的人说,刚好躺在马路边上,太阳特别猛,四处也无人。
日子变好了,很多人都出城找活计,田嘛,就越来越少人种了,前几年说要建高铁,征收了不少,干脆,锡嫦后来不种田了,因为人伶牙俐齿的,特别能说,也信佛,家里摆着神台,过年过节的会在面前念好久,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特别多的念经词,常常一念就是大半小时,有时候结束都是一句“烧酒落地,吉人看起”,然后白酒撒到地上,念叨几遍走一圈,拜一拜。
日子长了,锡嫦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仙姑”,其实就是别人家婚丧嫁娶需要找来完成传统的祭神仪式的老太太,锡嫦一直都很能做得很好,大方的客人来一次给个500块,大部分都是给个200和100,有时候旺季活儿多一点,这一行,也有竞争,毕竟锡嫦不以此为主业,也是偶尔出去走一趟。
也不知道阿万走的那天,锡嫦念的是哪一个词,可能还是会说,烧酒落地,无论在哪,都要有吉人看起吧。
后来几个儿子全部都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过上了小康生活,每一次清明/中秋等等大节日回家,村门口停的都是锡嫦儿女们的轿车,好不风光,邻里都知道锡嫦的儿子们发达了,个个穿西装,开四个轮子的车子,一切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有锡嫦,心里有着别样的孤单,阿万走了以后,家里的电视也没人看了,晚上特别安静,尽管如此,她也不想挪步,家里有神台,还有能说上几句话的老太太,去城里也不是没住过,大儿子家太多楼梯,洗澡又摸不着灯,二儿子家住的最长,可是他们都要去工作,孙女们也都要上学,每天坐在家里,也看不懂电视,只能看着手指,抓抓头发,他们老让锡嫦要多洗澡洗头,可是锡嫦认为头不能天天洗,会进风,进了风,人就会病倒。
后来,儿女们给请了一个保姆,在家里一直与她同住,锡嫦知道保姆再怎么住一起,还是个外人,儿女们给的钱要藏好,俩人关系很微妙,锡嫦要自己要掌握主动权,保姆做得好就给一个一两百奖励一下,但绝对不能让她自己去偷,自己还可以自理,也就让她做做饭,干干活,俩人有时候关系像母女,有时候像上下属,有时候又像路人,那保姆还有一头家,儿女们走后,就做完饭不怎么回来,有时候女儿看不下去,要换掉保姆,这中间没少换,最后
锡嫦一万个不愿意,说的是天下保姆都差不多,就没什么大问题别折腾了,她也许是看的透彻吧。
锡嫦还是在家里摔了一跤,据说那天保姆不在家,家里人决定送去护理院专人护理,护理院离儿女们又近了,几十年后,锡嫦终于回到了城里,她看着院子里的阳光,左眼已经完全接近失明,也感受不太到是否耀眼,就是呢,那轮椅,如果他们推的太快,老是觉得会摔下来。如果他们带了汤,那最好要有鸡肉。曾孙子要是来,念首诗唱个歌最好,大孙女来了总念叨啥时候结婚,他们都说去过美国澳洲日本北京上海广州,锡嫦哪也没去过,但也不想去,在故土呆着就好,每次走的时候,都不忘提醒家人给护理员一点红包,儿女们给了她一些钱,都通通藏枕头底,还是怕被偷,看不太间,临睡前和早起都要摸一摸,感觉还在就安心了。
有一天,说是大年三十,好久没有出去吃饭了,小儿子搬上搬下的,上了轿车,去了他新家,吃了鸡肉,吃了虾,回去没几天,锡嫦就天昏地暗的病倒了
往后,就一病不起,锡嫦那天是直接被抱去急救的,按道理说身上没有钱,可插着管子,都不忘那一天是还没过大年十五,孙女们来看她,还不忘抖抖索索的不知道从哪里娶出来几个红包,塞给他们,然后又接着沉睡着。
后来在护理院没有好转,转到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那是四月的一个深夜,医院病房的灯不比护理院,它到晚上不会自动关灯,墙阿,是白花花的,光管很刺眼,锡嫦就这样在静夜里,走了。
大孙女曾经问过她,奶奶,这世界上真的有菩萨吗?
锡嫦说,当然有。
大孙女说,在哪?你见过她吗?
锡嫦说,我当然见过。
大孙女说,你怎么见到的?
锡嫦说,就是在夜里,有时候睡着了,她自己会开门过来,我
能看得见她。
大孙女:为什么我看不见?
锡嫦说,有神的人,才能看见。
纪念去世一年的奶奶
202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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