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深了。
窗外淡绿色的莹光飞过,伴随着一片蛙声,借着月光,一群孩子在山坡上捉知了和萤火虫。
刘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五官很寡淡,总是低着头,别人无论说什么,她都说是。
有时候别人惹她生气了,她也只是不说话。
原先,她是有两条小辫子的。
那时,文革刚开始。队上揪着批斗她,她才十二三岁,受了委屈,就跑了。
可她怎么跑得过一个生产大队的人,有人在后面揪着她的辫子,她就跑不了了。
她被两个人架着,跪在平时晒谷子的场子上,全生产大队的人过去开批斗大会。
那些红卫兵,跟她年纪差不多大,轮番上来指着她鼻子骂,要她改掉腐败风气,一心跟党走,不能做损害人民利益的事。
批斗结束后,还抄了她的家。
锅碗瓢盆砸了一地,仅剩的家当就是几件破衣服,和一张床。
从那以后,她一直就留着短发。
02
刘五在地里,遇上了她。
她正在收玉米。
她干活很麻利,也很勤快。
在普遍生产积极性不高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回来。
刘五把玉米运回场子晒,心里想着:
等这批玉米剥好晒完了,就去提亲。
玉米晒完了,都存在粮仓里了。
国家给生产大队分配了新的任务,要去修堤坝。
刘五提着扁担,心里想着:等堤坝修好了,再去提亲。
堤坝修好了,转眼又到了秋收。
田里的谷子收好,晒好,上交给国家之后,又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就这样竟到了年关。
刘五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
刘五终于和她结婚了。
提亲时,刘五怕她不同意,请来了出纳的会计、生产大队的支书,还有常替人提亲说媒的刘婶儿来说和。
三天后,她同意了。
毕竟,她是黑五类,而刘五近亲都死光了,农村迷信,认为这是命硬,他俩正好一起凑着过日子。
03
明艳的太阳升起来,在川东大地上,蓝紫色的花儿迎着风绽放。
刘五穿着一身借来的军装,脚下是解放鞋。
她穿着自己做的一身新衣服,脚下的鞋破了个洞。
刘五想把自己的鞋给她穿,但他的鞋太大,穿不了。
新婚夫妇各拿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花生、瓜子和红薯干,当做喜糖分给大家。
下午去办结婚证,文书让他们对毛主席鞠躬,念毛主席语录,然后分头谈话。
谈话内容很简单,思想正确,跟党走,坚定不移地遵循毛主席的指示,永远坚持革命。
文书说时,眼睛紧紧盯着刘五。
又过了半小时,粉色的结婚证新鲜出炉。明明分量很轻,刘五却觉得像山一样。
婚后生活比刘五想的要难,每天分给自己的是最累的活。
结婚前亲近的兄弟,人前总是爱搭不理的,人后才说些话。
队长像换了个人似的,干活慢了差了,以前笑笑就算了,现在逮着就骂,顶嘴了就打,有一次还被开了批斗大会。
渐渐的,刘五跟她一样,每天最早下地,最晚回来。
不过,日子虽然有些苦,刘五到底是不后悔。
刘五一个人住时,屋子乱的不像样。
锅铲落在卧室,枕巾落在厨房里,屋外的柴表面看着干燥,里面都生蘑菇了。
她一来,东西该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别的妇女洗碗,快是快,但上次吃的米糊湖都没洗干净。
她洗碗,碗洗得都能发光。
她跟村里其他女人一样,岁月使她的皮肤像干枯的树皮,一张标准劳动人民的脸。
不一样的是,村里其他女人眼睛透着愁苦,一点小事就能喋喋不休。
而她的眼睛,透着温柔,每当回到家看到她,就觉得生活有盼头。
04
他们婚后过了几年。
某一天,忽然耳边传来广播,就这样,一个时代结束了。
她摆脱了黑五类的帽子,刘五成了铁路工人。
四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一切的人和事都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变化着。
破旧的城市多了高楼大厦,整洁的单元楼取代了原本的平房,热闹的农村却日益萧条。
有的村子,竟一个人也没有。
孩子们长大了,也走了。
05
她以前一个人生活,大炼钢的时候,铁都上缴了,做饭只能用陶盆。
陶盆导热差,又是一个人,所以做饭要很久,经常被人骂偷懒。
有一次赶时间着急,手臂上被烫了一块疤,所以她不喜欢做饭。
嫁给刘五,一直是刘五做的饭。
在一年秋天,她在场子上晒粮食。
刘五十点多就开始做午饭,做好了,躺在门口的藤椅上,用蒲扇遮着脸。
他就这样走了。
在这个男人最后的时间里,他选择为他的妻子做一顿饭。
刘五走后,她就一直留在这。
06
孩子们想接她去城里,她说住不惯,一直在这,陪着刘五。
她是什么时候爱上刘五的呢。
她也不知道。
也许是他不嫌弃她的出身,也许是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
但这都不重要。
刘五的墓在山坡上,可以望着他们的家。
山坡上有许多蓝紫色的小花。
几天前,外孙女来时说,那是莺尾花。
据说,那是开在天堂路上的花。
-End-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