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樊笼监狱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当初住在峦荡天桥下的那些年岁。
这个全民称侠的年代里,像我这样,混得如此潦倒,以至于要蹲守天桥才有一小块安生立命之所的侠客实在是太少,连丐帮都早已不住在天桥下——他们都住联排别墅去了。
和我一样潦倒的,还有梅仁理。
他和我一样是剑客。都加入过剑盟。一样满腔热血。然后被赶出剑盟,连耍剑执照都被吊销了。最后都浪荡到峦荡天桥下。
我记得那是我在天桥下定居的第二百五十天。
一个白衣胜雪、貌若潘安的年轻少侠背着一个雪白的行囊,施施然走到我面前,一拱手,就这么住下了。
他成了我第一个也是最后和唯一一个邻居。
“你是什么侠?”我是个有礼貌的人,必要的寒暄还是会的。
“以前叫做灰鸾侠。”
“那现在呢?”
“是个鸟侠。”
“久仰久仰!久仰大名!”
“我刚刚才发现,原来这还能算个名号。”
“……”
这就很尴尬。
“你这雪白的外套真的非常棒,款式清新脱俗,材质轻柔软熟,和你的气质很衬。定制的吧?”我再次努力维护邻里关系。
“这原来是一件灰色的外套。”
然后他指了指背包。
“原来这包是黑色的。”
“啊哈哈,纯棉的质量就是好,洗得这样洁白都还不坏。”我不失优雅地打了个哈哈。
“你是什么侠?”
“我以前叫棒槌侠。”
“现在呢?”
“还……是棒槌侠。”
“是个好名字。”
“对,自己报出名号的时候,对手总以为我在骂他们。”
“为何落魄到要住天桥底?”他问我。
“你又是为何?”我反问他。
“因为我在剑盟品剑会上提了意见。”
“你的意见是广开言路、公开品鉴、扶持新人、打击结党?”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现在只有我陪你住在天桥底。”
“莫非你就是二百五十天前被除名的第二百五十号剑盟会员,史上第二百五十位被除名的,尔败吾?”
“这名字我已经不用了。”
“先烈!久仰大名!”
“哎,我真不高兴和你聊天。”
……
我曾和梅仁理说过,自己其实挺后悔在剑盟品剑会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将剑盟的积弊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如若不然,也不会被全盟通报,且在卫侠报上被社论文章批成那一小撮不积极参与侠客精神建设、影响武林团结、别有居心的人。
最让我难过的是,文中多次批评我用语不文明,我骂人不带脏字那是技巧,居然还被说成用语不文明,简直不能忍。
梅仁理对此嗤之以鼻:“对错不分、固步自封,还好意思称侠?”
我对此嗤之以鼻孔:“我现在才明白,这叫做人。”
他对此嗤之以鼻毛:“做人和做侠客为什么要不一样?侠客也要混圈子搞关系?这是陋习!我们应该只看武功!”
我对此嗤之以鼻屎:“不会做人的侠客都只能做独行侠,永远住在天桥底。”
“你真恶心。”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我恶心,还是我的鼻屎恶心。
又或者是我说的这些人生至理恶心。
后来他果然成了独行侠,仗着自己剑法犀利、轻功卓绝、长得帅,还真的闯出些许名堂,在抖手直播里有了自己的粉丝——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长得帅。
可惜他不舍得——又或者不懂得——出卖色相,让那些土豪小姐姐渐渐离他远去,留下的死忠粉大多也是如我这般不懂得做人的落魄户。所以我们还是住在峦荡天桥下,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清苦日子。
他的粉丝偶尔能给他刷点鲜花戒指什么的,可从来没人给他刷过跑车。
而我除了去市集上表演一下“大石碎胸口”这种行为艺术骗点尖叫和银子外,还偶尔客串一下他的直播嘉宾。听他说邀请我是因为敬佩我的为人,实际上我觉得他是因为我长得丑,可以衬托他的潘安之貌。
他每次都介绍我是他的先烈,一个敢于直言不讳的剑客。可他介绍我的名字总让我很苦恼——他每次都忘记在棒槌后面加上侠字。可看在直播结束后他会请我吃一顿热干面的份上,我忍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做“亲吻我的胡须你不亏”的人给我们两个刷了几条游艇,我们的生活才得到了些微的改善。
碰到这样的金主,我还是很乐意搞好关系的,不像他那么扭捏和高冷。
聊多了,我和金主也渐渐熟悉起来,承蒙这金主关照,我和梅仁理跟着他去了两趟唐阁,吃了十几次夜宵烧烤。
说到唐阁这种米其林三星餐厅,啧啧,那格调,啧啧,那菜品,啧啧,那服务,啧啧,那价钱——我多希望他直接把钱给我们啊!
这几次接触,让我知道了他叫胡不虚,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出现,说自己做的是西域的生意,丝绸之路有十几个固定的商队在他名下。
这年月,商人有钱,但是没权就很难受,甚至不如那些持证上岗的侠客社会地位高。所以他喝多了的时候,总跟我们吐苦水。说自己处处受制于人啦,说哪里哪里又遭受不公啦,说现在生意难做揾食艰难啦,说就算有钱也难找真爱啦,等等等等。
然后,每每此刻,他总是噢的一声,掏出他脸盆大的IPhone 20,调出一张小女孩儿的照片跟我说:“看,这是我的女朋友,现在失踪了!”
“你确定这不是你女儿?”我第一次看到这照片时,惊奇地看着照片上好像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觉得有点混乱。
“我婚都没结那儿来的女儿?”他义正词严拍着桌子,“这就是我女朋友!你不晓得现在的女孩儿都喜欢有钱的大叔么?”
我对天发誓,喜欢钱我晓得,我也喜欢,可喜欢大叔这点我是真不晓得!
梅仁理倒是没怎么关心这个,他关心的点和我永远不一样,他充满了正义:“失踪?具体什么情况。”
“两个多月前,她在从我家回去的路上,失踪了。我花了大力气,搞定了大理寺和六扇门里的人,才看到一些监控录像。她最后出没的地方,在高国相府附近。可你们知道,高国相啊,是高国相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国相啊!我一个商人,只有那么点破钱,怎么敢再往下查!?可怜我的玉儿啊!年方十三啊错了!年方十八!还未和我行房!我俩至今还是处哇啊啊啊!”
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鞋拔子脸、小眼睛大鼻头宽嘴巴的油腻中年男拼命在做柔情铁汉状,时不时挤一下眼睛好让哭的样子更真实一些,我心里就只剩下两个想法。
第一,我要扭送这个家伙去派出所,他犯了强行交换体液罪。
第二,那种审美的小妞,被绑了未必不是好事……
那天晚上回到天桥下,梅仁理坐在他的被褥上,靠着桥墩,跟我说,他跟踪高国相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而且,他知道我也跟踪这个事情很久了。
我没有再瞒他。
“当初被剑盟除名,其实就是因为盟主发现我在调查高国相。所以我的执照被吊销了。”我叹气。
“我故意在剑盟大会上发言,就是为了离开剑盟,我知道盟主小肚鸡肠,眼里容不下沙子。”他说。
“所以你出来了才开始调查?”
“确实没有你调查的时间久。”
“所以你才会来峦荡天桥?”
“我只是在找志同道合的同志。”
“咳咳,抱歉,我不是同志,我是直男。虽然你长得帅,但我们是不可能的。”
“……”
之后胡不虚每次请我们宵夜必定表演一段。
直到那天梅仁理听他干嚎完,轻而缓慢地放下酒杯,就像放下了他的一切,对胡不虚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高国相的事情,我会出手。”
一个星期后,我们在梅仁理组建的“高国相你好威”这个失踪事件调查微信群里归拢了所有人的情报,一起做了行动安排,分派了任务,准备在月圆之夜潜入高国相府邸,搜集一手证据。
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高国相都会把守卫的门客遣散出去,把侍卫赶到院外,自己和家里五百多名姨太太在五万多平米的床上玩相扑,真的好威。
这正是我们绝佳的行动时机。
我不知道胡不虚这段时间的明示、暗示是否起到了作用,我只知道,梅仁理确实被他的举动影响了。
而梅仁理对他说的“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这句话,我是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行动前,梅仁理给了我一个U盘。
他告诉我,这里面是他整理的资料和收集的证据,全都在这儿了,如果他出了意外,记得让我把这些公之于众。
拿着U盘我有些想还给他,他的表现像是在交代后事,让我很不舒服。
后来我看过这里面的东西,比我这么长时间的调查结果还要详尽,可惜了。
月圆之夜。锄奸之行。谁能想到那是一个陷阱?
三十多个自由侠客一同行动,翻墙的、打洞的、男扮女装的、假扮侍卫的……各显神通,都进了府邸。
可等着他们的是严阵以待的兵卒和门客,他们来不及反应就进了包围圈。
那晚上高国相府邸里面杀声此起彼伏,还走了水,烧了半个庭院。
可怜我轻功低微,走水那时候战斗都已接近尾声,我还在外头跟我爬的那棵树较劲。
结果就是大家伙儿逃的逃死的死,我却在树上,被当作趁乱作案的小偷抓了起来。
最后,梅仁理失踪,我进了樊笼。
听说他的尸体在城郊找到,没了脑袋,成了梅仁埋。
我希望出狱之后可以将他葬了,然后帮他报仇。
樊笼监狱的饭菜很难吃,和我一样把吃饭当作修行而且乐此不疲的只有一个人,叫做肖钭铭。
他是刀堂的人,刀法出神入化。
但也因为刀法太高,以至于长期没人觉得他在使刀——因为看不懂——所以在刀堂颇受排挤。
对此我曾嘲笑过他孤芳自赏。
他说:“怕个球,难道为了证明给傻叉看就要降低自己的水平?”
“这叫团结群众,合群,不搞个人主义。”我剔着牙。
“若如此,这个群不合也罢。”
“年轻人你那么冲,很容易摔跤的。”
“我血还没冷。”
对此我无言以对。
他让我想起当年的姜大侠。
自创一招《一步之遥》,世人皆称其造作,然则姜大侠公开表示这是他所创最佳的招数,连《鬼子来了》亦不如——而我也觉如此。
他血热的另一个表现,是他看不透别人的局。
我问过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反问我:“武林盟主府门口的两个信箱,一个是‘广开言路听八方意见’,一个是‘谦逊虚心纳四面建议’,你知道不?”
“知道,摆来看的。等等!你往里面投信了?”我当下就惊得合不拢腿。
“我以为他们真的希望听到意见和建议。”他撇嘴。
“年轻人啊……”
“其实我会进来主要是我没用真名。”
“匿名怎么会抓到你。”
“我用的侠名。”
“什么侠?”
“西涯侠。”
“这是武林盟主的名号……”我虚着眼。
“噢,其实是因为我没躲开监控。”他讪笑。
肖钭铭在樊笼只待了一个月。
那一天是我在押的第二百五十天。
他出去前告诉我,武林盟主也来接他,而且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同时赔礼道歉,估计以后那两个信箱真的可以往里面投递意见和建议了。
他还说,如果以后我出去了,去找他,他认我这个朋友。
我想我会去找他的,迟早的事,因为他爹是“武林江湖文化和产业发展改革促进监督委员会”的头头。
在肖钭铭离开后的又一个二百五十天,我出狱了,作为第二百五十名刑满释放的囚犯。
在监狱里吃着几乎无法下咽的食物,住着阴冷潮湿虫鼠乱爬的牢房,忍受着长时间的阴暗和孤寂,唯一支撑我没有崩溃的理由,就是为梅仁理报仇和正名。
这五百天里,我每天都在做着非人的锻炼:每天100下俯卧撑、100下仰卧起坐、100次深蹲、(绕着牢房)10公里跑。
出狱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去实现我内心所想。
虽然不是兴趣使然,但我秃了,也变强了。
高国相的府邸门前围着封条,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人进进出出。
我远远看着,但一整天都没找到进去的机会。
隔日,卫侠报发表社论《论大老虎的垮掉》,详细阐述了高国相在位期间,尸位素餐、祸害百姓、侵吞国有资产、收贿受贿,同时还涉及多起刑事案件,并在文末呼吁知情人士前去举证。
发文的人,是新的国相。一个胡子拉碴、鞋拔子脸、小眼睛大鼻头宽嘴巴的油腻中年男,胡不亏。
我暂时还不知道胡不虚是不是就是胡不亏,又或者胡不虚是胡不亏的孪生兄弟。但我知道,只要我能向上走,接近他,我就能找到真相。
而此刻,我才明白梅仁理那句话的意思。
我带着对胡不虚的怨恨和梅仁理生前整理出来的证据前去大理寺。
进去之前我是无名小卒,出来之后,我成了侠客圈的英雄。
梅仁理的证据成了真正整垮高国相的实锤,也成了胡不亏坐稳国相位置的重要砝码。
这个事情传得很快。肖钭铭没两天就给我来了电话,说知道我从樊笼出来了,想请我叙叙旧,他爹想帮我接风洗尘。
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第二天,肖钭铭的父亲给我设宴,酒宴上肖钭铭和我勾肩搭背,酒宴后很多我听说过没听说过的江湖名宿也跑来跟我勾肩搭背——因为肖钭铭已经成了朝廷认证的最年轻的用刀宗师。
后来我问肖钭铭:“还耍以前的那套刀法不?”
“偶尔耍耍,自己在家的时候。”
“怎么,血凉了?”
“长大了,懂事了。”
“所以假若我没能拿出那些证据给大理寺,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吧?”我揶揄他。
“未必,不过那时候的见面,可能会更干净一些。”
“现在也挺好,可以糊涂。”
“也是,难得糊涂。”他笑了,笑容不像在樊笼里那么清澈和勇敢。
……
我开始积极配合肖钭铭和他父亲的工作。
高国相在位的时候,非常抵触江湖人,对这些侠客是防了又防,即使武林江湖文产发展委和各大联盟已经拥有非常大的社会影响力,在他的高压下,还是发挥不了什么大的作用。
而胡不亏,听说他是半个江湖人,他的上位,是江湖人共同的愿望,和共同的利益——可能除了我的。
在一次酒宴上,我碰到了胡不亏。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便秘一般:“没想到,没想到。”
“是啊,没想到,没想到。”我发现此刻我反而淡然了。
他果然就是胡不虚。
这场酒宴是为了让这次扳倒高国相的有功之臣进行一次全国巡回报告,报告各个先进人士的先进事迹而设的。目的是让各位有功之臣见一面,顺便和新的国相认识认识。
这些有功之臣里就包括我,因为我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证据。
可在我看来,这位置应该是梅仁理的。
酒宴之后是长达二百五十天的全国巡回报告。
我每场都参与发言。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爬得足够高,才有机会给梅仁理报完全部的仇。
这么多场演讲之后,我成了江湖里家喻户晓的人。原本我那些被人嗤笑的话语如今成了江湖盛传的金句。江湖里的年轻人,这些后生们,争相追捧我的这些金句,有些被他们奉为人生格言。
在他们炽热的充满崇拜光芒的眼神里,我仿佛上到九霄云间,飘飘然。我越来越习惯别人的奉承,越来越习惯别人对我的顺从,越来越习惯大家跟随我的声音统一发声,越来越像当初把我赶走的剑盟盟主。
或许为梅仁理报仇,是我还没有变得和身边那些武林“高”人一模一样的唯一原因。
巡回报告圆满结束,“武林江湖文化和产业发展改革促进监督委员会”为我颁发了棒槌执照,还成立了棒槌联盟,我被奉为盟主。
我在成为盟主的第一时间,我便公布了那段吃夜宵时,胡不亏——也就是胡不虚——假装醉酒跟我们声泪俱下画面。那句漏嘴的“年方十三”成了他最大的污点,也是他的政敌将他扳倒时最强有力的证据。
为此我特意去梅仁理的坟头给他倒了几杯好酒,顺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小心谨慎——谁能想到我会偷偷给胡不亏录像呢?你也没想到吧。
原本以为大仇得报,我的好兄弟沉冤得雪,自己走到了武林高位,应该是很快活的日子。
可我似乎并不快活,我的心里,总好像忘了什么。
在棒槌联盟第二百五十次全体大会上,我发表了“走江湖,做侠客,就是做人”的讲话,收获了全场最热烈的掌声,也不知道是因为讲话精彩,还是因为我是盟主。
但我心里,只听到一个声音。
“你真恶心。”
我差点遗忘了的、梅仁理的声音。
后记:棒槌联盟盟主棒槌侠尔败吾因在第二百五十次武林全体大会上指责武林联盟内的掌权者固步自封、结党营私、蝇营狗苟、言路闭塞、人治多于法制等问题,别有用心,妄想破坏武林的团结稳定,获政治罪,判刑二百五十年,收押樊笼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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