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听见蝉鸣,不知何处飞来的亢奋的蝉,误打误撞飞进夏天。
大部分人的童年是从夏天开始的,从高高的树冠投下阴影和蝉鸣,从漫山遍野长出覆盆子和野花,从青草池塘边上飞舞的蝴蝶,你的皮肤呗猛烈阳光下闪闪发光,提着棉布裙子追逐,好像一路就追到了现在。
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夏日。老屋是厚厚的土墙,你用指头抠掉一块墙皮,可以看见里面是黄土混合了稻草,房间的地板贴了冰凉的瓷砖,像躺在泉水上。如果挖掘的够深,这块地上一定可以挖出泉水来。屋子里的风扇呼呼的摇头,座钟到点就“当当当”响几下。外婆还不那么老的时候,会用缝纫机改衣裳、枕套,我总是想求她给我做几个方方正正、阵脚细密的沙包,但从来没有开口。乡下人总是以姓氏来划分是不是家里人,我每每想到不与她同姓,那种亲近就会消减一分。缝纫机的窗口正对着门外的花圃,一人多高的紫薇花、鸡冠花、凤仙花、牵牛花,我实在不知道它们何时开放,即使没有花的季节,外婆也会在绿叶子上绑上几朵塑料花,制造一年四季繁花盛开的“假象”。
孩子总是无比抗拒午睡,趁着大人不注意的当口,偷偷溜出去,草帽也不带。一伙孩子捡一些枯枝树叶烧烤玉米、香肠,穿着凉鞋在菜地边的小沟里踩水玩儿,偷一个簸箕去小沟里堵截小鱼小虾,采一些小野花做成花束放到坟墓上。我们曾在一平米见方的小水潭捞起过一只比两只手掌那么大的鱼,不过它蹦跶两下又落回水里去。水池那样小,我们又亲眼所见,于是自信满满的要把它再捞起来,一次又一次地试,最后还是拎着空空的簸箕回家。我们就是如此,徒劳花掉一个又一个的午后,没有做成一件人生大事。
待到我学会骑单车以后,值得探索的世界就愈发大起来。我对火车与铁路有无限的痴迷,人群涌动、升腾着各种复杂气味、鸣着汽笛的火车站,吸引每一个夏夜里的孩童。那些我暂不能去的远方、那些即将前往的人,无数次,我用孩童的目光为他们送行。夏日午后我会沿着铁路骑单车,左手是无限延伸的、笔直锃亮的铁轨,右手是宽阔的、波光粼粼的大河,我在路中央,两旁的行道树在风里微微颤动,反射出光亮。我骑在单车上,以为骑在了世界的中央,一切广阔、一切奇遇会接踵不断的来。
再长大一些,身上的稚气落了一些,像蝉蜕悄悄地抖落到泥土里去,那些我从泥土和阳光里的快乐,好像还回去了一些。夏天总会如约而至,另一批孩童又从泥土和阳光里找它们。
夏夜的风总是从水边吹来,而每个我曾小住过几年的居所,总有一处秘密的水边的去处。
小时候,父母傍晚总带我去来舟桥上散步,从晚霞灿烂到星斗漫天。父母一人牵着我一边手,有时候忽而把我悬空拎起来坐一小段“飞机”,我总是很犯困,连散着步也会睡着,但是有父母牵着,总回得来家。那是一生之中极其温暖的事。
大学时,龙舟池左手那个亭子,最左边那条石凳,斜斜对着南熏楼。夏天去雪克买一杯仙草,海风腥咸,池水泛着幽蓝幽蓝的光,一荡一荡的。我在那里消磨过很多夜晚。再后来去到建阳,沿着建发下面的步道,最后一个就是我的椅子。我总在无人时才去,水里有一处小洲,面前有几棵树,远远传来水电站轰鸣声。如今,那张椅子已经拆了。回延后,也常去河边坐会,灯熄以后,河面上不再反射着色彩鲜明的灯光,恢复到静谧幽深的样子。我想,这条大河开始休息了,坐在石凳上与它一起安静下来。偶尔河水“哗啦”一声,清清楚楚的落在耳朵里,我知是河里的鱼跃出水面透气,心里觉得一点儿也不寂寞,期待着听到下一个响动。
英文里有一个词语叫“summer fling”,形容夏日般短暂放纵的恋情。
我想到夏日晚上在车站等某个人,四处闲逛,说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他的一边胯骨总是疼,用手扶着,偏偏是瘦弱模样,走这样远的路倒有点叫人心疼。待到无人时,可以去买半个西瓜,坐在水边用勺子挖来吃。暴雨要来时,两人坐在水边听雷声计算闪电离我们多远,最后慌慌张张找一个汤店避雨。我心里有些歉疚,明知有雨,两人应当早早回家。对方却说,没关系,你也在这里。
我还听过许多其他人的夏天故事,我都记在心里。有个男孩说起,夏日晚风里骑着摩托车载着彼时心爱的姑娘大声呼喊,好似一生为那一刻活着也值得。
Summer fling,仲夏夜之梦,一切最为鼎盛美好而又注定消失的事物,像夏天日的蝴蝶翩跹飞舞,它们在你的生命之河上越飞越远了,却还隐约撒下星光般美丽的粼粉。
更甚于一段短暂放纵的夏日恋情,莫过于夏日星空。
最初对于星空的敬畏,是小时候看《狮子王》,木法沙带着辛巴看星空有句台词:“你看那些星星,是过去那些伟大的君王从星星上看着我们”。我能独自出门以后常常去桥上看星星,孩子总是心明眼亮,我三年级时就从科普读物上学到“一等星”、“猎户座”这些字眼(冬天才能看到,我记得是三颗星星组成腰带),我把我知道的星星指给邻居姐姐看,她不信还笑话我,我就气鼓鼓独自回家去了。后来,那个小姐姐误入歧途了一阵子,毕业后又做了单亲妈妈,倘若时间可回到我们为了星星争论那一日,不知是何等的无忧快活。
后来遇到一个人,与我说“夏季大三角”,那是由牛郎星、织女星和天鹅座的一颗星星组成的。我以为那是话里有话,他或许懂得星星,懂得咖啡,但不懂得我。
我看过最好的星空也是在夏天,七月里的黄山光明顶上,与一个小男生裹着羽绒服坐在石头上谈天。星斗漫天,肉眼可见的银河,一条弥散细碎银光的带状,其中点缀着无数颗闪耀星辰。
关于星辰,有很浪漫的说法,,宇宙中比铁重的原子是在恒星生命末期的聚变中生成的。生命从最简单的原子组合开始,而如果原子也存在记忆,那么它会回忆起亿万年前在宇宙飘荡的日子,最后奔赴原始太阳炽烈的火焰而降落到这颗星球上,成为你我。
比起星空,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也显得渺小了。于是,你不能得的就看淡了去,你有幸得到的就愈发珍惜。如果可以穿越时间,我会回到夏天桥上跟那个看星星的小小的我,兜售这么一个浪漫的说法,管她能不能听懂。
当我怀念着夏天、期待着夏天,好像站在某一个神秘的联结点上,那些无忧少年、轻快飘过去的美梦、盛开的玫瑰和深邃星空,那些美的、不复重来的日子,全部向我涌来。而另一个新鲜的、旺盛的、或许要弄疼你的世界,正等你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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