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在西方写好了一个剧本,让我和黑子在东方来演绎这个故事。
1977年是我和黑子命运的分水岭。他从云端掉进了监狱,我从地狱升上了我的天堂。
黑子的事闹腾了很久。他的姐姐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嫁到县城,很少回家,以致我们都快把她忘记了。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黑子没有亲兄弟,也没有父子兵,出这么大的事,姐姐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她在县城拖了关系找了人,有关部门下来几个人东调查西调查,引导大家说出真相,可是没有人说得出,因为大家都知道,法律是讲究证据的,连黑子自己都拿不出证据,谁还能拿得出来呢?末了,这桩案子的树上没有结出黑子和他姐姐想要的那个果子,黑子、黑子姐姐、黑子老婆、黑子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傻眼了。条条道路通罗马,只有一条道路通监狱,被黑子撞上了,谁也没辙。铁匠呢?当然赢了。但他收获的是一枚又苦又涩又酸的果子,赢了官司却没有在村里赚回面皮。不久之后,就搬家离开了这个让他窝心窝火的地方。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我也不知道黑子被押在那个监狱里去了,除了黑子老婆,估计没谁关心这事。一晃,清秋过去,冬天就来了,这个冬天应该是黑子最冷的一个冬天。可就是这个冬天,冷了天,冷了地,冷了黑子,却温暖了我,温暖了全国千千万万、大大小小学子的心。
1977年冬天的一个中午,胡同口的王婶急火火的来了:“听说没?国家要恢复高考了,你这样的也可以去考啦!”“高考?高什么考啊?谁说的呀?”我真的被这个大妈给蒙住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王婶虽说没啥文化,但对“文化”很重视,他家的孩子大大小小的都送去读书。王婶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们总是有读书的话题可唠。王婶说的“你这样的”就是指家庭出身不好的,结了婚有了孩子的,高中毕业的,在家里没工作的。“广播里说的,新闻里播的,错不了的,你晚上自己听,还会重播的。”王婶十分恳切地补充着。王婶的话是有谱的,她是这条胡同里的女诸葛。
我盼望着晚上的新闻联播。
那天的下午特别漫长,我没有报纸可看,只能等晚上的新闻联播才能证实王婶的话。我的心很慌乱,有点六神无主。时钟像得了感冒似的,有气无力、昏昏欲睡。晚饭胡乱地扒几口,就呆呆傻傻地死盯着时钟,生怕它跑了似的。终于熬到了七点,终于听到了“恢复高考”这个词,终于确认我是在允许参加高考之列。心跳,心慌,恍惚在梦中,恍惚在云端。梦魇一样,腿软软的,身子骨也棉花似的,好像一动也不能动了。十年,画一个圈,又能如当年一样去考试,去学习?那个僵尸一般的梦真的要成真?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村里,要跟爸爸妈妈汇报这个好消息。一进院,看爸正在扫院子,还没等我开口,爸就急急地说,寒梅,这下好了,你可以去考大学了,昨晚广播里说的。这时我倒比昨晚平静了许多。可以考是一回事,能不能去考,考不考得上又是一回事。妈看我不是很开心,就说,你去考啊,不就是一直想上那个大学吗?孩子,我给你看!看我没做声,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这回广播里好像没说阶级的事,黑子那王八羔子也进去了,他就是想使坏,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啊,你就放心地去考吧!”妈显得欢欣鼓舞。“妈,黑子有啥信儿吗?到底押在哪去了?”“谁知道呢,这个节骨眼他可别蹦出来。要不是这瘪犊子,你不早就有工作了……”提起黑子,妈就恨恨的。我又忘记了,在妈跟前不能提黑子,一提,她就情不自禁地想翻老账。今后我得小心点,别触黑子这个霉头。
这个冬天是我人生的春天,是我命运的拐点。
我感觉到一场战斗即将开始,有一种战术不是叫做“攘外必先安内”嘛,这一年我的大女儿7岁,儿子5岁,小女儿2岁,妈答应帮我看孩子,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丈夫也支持我,说去吧,这是你的梦,你的机会,困难肯定是有的,我们克服吧。这“内”就这么简单地安好了,于是乎就高高兴兴地去报名。
可是到了公社,事情并不像我这简单的头脑想的那么简单。公社教育办的主任听说我要报名高考并不像我这么兴奋。
“你不能报名。”主任的话一出口,就像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来,心里打了个激灵。
“为什么?”
“你结婚了,好几个孩子!”
“广播里说了,婚否不限。”
“那你的政审也过不了关!”
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的话不过是个铺垫,这句才是关键。公社就这么大,“反革命”就那么几个。那些领导们,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着呢,他们还在极左路线的车里一往直前。
“广播里这次可没说阶级斗争的事,只是说政治历史清楚,我从小在这儿长大、读书,没有不清楚的历史啊!”我一反往日的懦弱直视着教育办主任。
“那也不行,别听广播里说,实际上怎么样你知道吗?四人帮倒了,阶级敌人还在啊,不讲阶级,那天下不乱套了?”我不敢吱声,“反革命”的帽子比天大啊!我委屈的泪水蓄满眼眶,心里感到透心地凉。教办主任继续他的理论:“不是我不讲人情,这是路线问题,不能马虎。你不信?要是黑子来了,那我二话不说,立马就给他报,人家根红苗壮,可惜啊……”我已气愤之极:“根红苗壮,咋还蹲笆篱子了呢?”我委屈的泪终于夺眶里而出,扭头跑出了那间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办公室。
黑子,黑子,以前是你的顽劣衬托了我的优秀,现在是我的幽暗衬托着你的光鲜;以前你是我身后的影子,现在你是我面前的幽灵。黑子,你是我天定的一份孽缘吗?
迈进家门,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痛,嚎啕大哭。泪就像三月里的桃花水一样肆意奔涌,带着这十年的委屈,十年的期盼,十年的等待。吃糠咽菜时我没哭过,汗流浃背时我没哭过,黑子绊我一跤时我也没哭过,今天教办主任的话就像一根稻草一样压死了我这头沙漠里的骆驼,因为它和高考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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