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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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程记得这辈子没为什么事害怕过,除了这一件:皇帝倒在桌腿下,守在门外的太监宫女们一拥而至,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天塌了”的最最惊恐的表情,乱成一团,话不成句,有的搀扶皇帝到卧室床上躺着,有的急叫传太医。
范文程被挤到了一边去。混乱中他见有人将手放到皇帝鼻下试探,颤抖着不知说了什么,就要喜极而泣的样子。
范文程松了一大口气。皇太极只是晕过去了。奇怪的是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鼻血。
太医飞般赶来,早已吓得不轻,也顾不上什么,战战兢兢地又是把脉又是翻眼皮的,才说了一句“圣上痼疾发作,思虑过重……”
后面说了什么,范文程没听下去,他走开了,他料得到太医会说些什么。
太紧张,心跳得太快,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晕倒。
爱新觉罗·皇太极,拜托你不要再吓我了。
范文程在心里忿忿地直呼皇帝的姓名。皇帝是在他家里而不是别的地方晕倒,就这一点就足够让政敌揪住把柄了。
他没有去细想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有政敌,他今天完全被皇太极的病重惊得不能思考。
天都快黑了,皇太极那边厢动静肃穆,院子里黑压压一片都是侍卫宫禁,似乎没有要起驾回宫的意思。他还没醒过来吗?范文程暗忖。
不过一瞬间,他就悟道,皇太极早就醒了。
如果他仍然昏迷,六神无主的主事太监们完全有可能会以为是范大章京“弑君犯上”,至少要把他全家都就地监控起来,但显然没有,范家人除了惊吓过度之外,行动没有受到过多的限制。
范文程微笑。一定是皇帝下令,今天的病发和范文程无关,不许降罪范家。
再过一会,他就要召见我了。
这念头一闪,门外就传:“范章京,皇上请您过去一议。”
又一个念头闪过,如寒电冰风破空袭来,范文程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要交代遗言了?
难道除了太医,我就是最清楚皇帝的病情坏到什么程度的人么?
这时他才觉得,皇帝晕倒在他家里不算什么了,“交代遗言”才真的是最最恐怖之事:他将成为唯一知晓皇帝内心想法的人,既是利益各方忌惮的对象,也是有可能先被灭口的倒霉鬼。
今晚的惊悚程度前所未有,一时蒙蔽了范文程的思考。
坐在皇太极床尾边的小矮几上,范文程才迅速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屋内众人早已退出门外守候,皇帝召见范章京一定是要说机密事儿,门外的人连偷听的胆量都没有。
也许是灯烛风中摇红不定的缘故,皇太极的面容也在明暗错综间似笑非笑,毫无病态。范文程无可奈何地想:你又要吓我了!
但显然皇太极已经折腾够了,他第一句话就不像要吓唬人:“以为朕死了?”
“恕微臣直言,的确这样想过。”
“朕的确想过会不会哪一天死在你府上。”
“请陛下万万不可!”范文程觉得心脏又要停跳了。
“怎么不可?朕不时到你府上请你参议国事,一呆几个时辰,有的是机会在此发病身亡……抱歉朕又吓着你了。”
皇太极戏谑道。他似乎很乐观,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似乎一切随意才算对得起这无常的岁月。
“恕微臣直言,微臣刚才在想是不是能够多活两年。”
“宪斗,轮到你来吓唬朕了,你明知道你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陛下,您明知道微臣从来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朕知道,朕明白,你是朕最好的谋士,最好的就是最倒霉的……但你真的能够多活几年,一个人太倒霉了,人们会敬而远之。”
“……”范文程平静地直视皇帝,双目炯炯,等着皇帝说下去,这个举动其实大不敬,但天知道,他已经无数次这样直视皇帝了!
而且,两人都知道,所谓的“置身事外”指的是什么“事”。
“宪斗,你不可能置身事外,但仍然是旁观者,一个地位超然的旁观者,你比旁观者清还更清楚势态,所以你不会像某些宗室子弟那样,奢望我会指定一个继承人。”
终于,终于,谈话进行到了危险的时刻。
“你觉得他们会争个你死我活吗?”
“皇上,恕微臣直言,他们一定会。”不会才怪了。
皇太极严肃道:“那要看你如何去看待‘你死我活’。你是指有人会因此送命?”
“要避免发生流血斗争,也不是没有办法……”
此刻,对话已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了。站在悬崖边上谈论一个最敏感的话题,任何人都可能在这场对话中被左右命运,任何人都不会随便虚言假话的。范文程决定先旁敲侧击。
“皇上,大家并不敢公开谈论您的健康问题,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皇太极极为敏锐,他瞬息间就明白范才子真正想问的是什么:“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即使朕现在即刻死了,先皇定下的祖制也不可能改变。难道除了朕本人,还有什么人具备这个能力去改变?”
君臣对望了一眼,都是眼神凌厉,似乎两人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没人敢破坏八旗推举制,至少目前没人敢这么干,即使连皇太极本人也不能。
“确实,没有这样的人,但是,这个过程会有各种事情发生,结果是大家妥协的产物,有可能会产生一个最不合适的继位者。”
“这难道不是应该由选择他的人去担忧的事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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