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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镜之间:当拉伯雷式反讽遇见盗梦空间

镜与镜之间:当拉伯雷式反讽遇见盗梦空间

作者: 宝木笑 | 来源:发表于2019-08-12 10:35 被阅读6次

    文/宝木笑

    翁贝托•艾柯说:“每一个虚构世界都以一个现实世界为依托,前者将后者作为其背景。”如果从宏观角度说,艾柯的话将涵盖一切艺术门类,人类最大的窘迫也许就在于虚幻和现实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今天的人们沉迷于艺术带来的欢愉,很少想到在狂欢的酒过三巡,总有什么会让前一秒还肆意摇摆的人在下一秒怅然若失。文学更是如此,比起音乐、绘画、雕塑等门类,文字将更加酣畅淋漓地将这种虚构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撕裂。它构思无数的故事、塑造无数的人物、留下无数的金句,它让人们如痴如醉,却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提醒人们,这种撕裂的痛就叫生活。

    杰西•安德鲁斯的《小小人》似乎就带着这种不动声色的气质,他写了一个充满童话气息的故事——瑰丽的想象和甚至有些萌的人物设定,目的却只有一个:悄悄掩盖让人无法直视的现实,将真相留给那些真正想去了解的读者。耶威斯国的生活毁誉参半,这个国家具备发达世界的一切特征,有着现代生活的一切享乐。然而,在这个架空的世界中,每个人的身体大小与他所拥有的财富成正比。根据财富值的不同,分为小小人、中中人和大大人,越富有身体就越庞大,越庞大就越安全。老鼠般大小,代表了底层最贫穷的人,而摩天大楼,则是百万富翁的标志。

    抛开各种逻辑自洽方面的顾虑,杰西•安德鲁斯在《小小人》中在有意地营造一种怪诞,他并不想正襟危坐地为读者吟唱一曲批判现实主义的悲歌,他要的是在夜幕降临时与你在街边烧烤摊,将满腹愤懑化为混不吝的各类段子。这一点很像法国近代文学的奠基人拉伯雷,巴赫金把拉伯雷的小说称为“怪诞的现实主义”,在他著名的《巨人传》里,国王格朗古杰的儿子高康大一生下来就要每天喝一万七千多头母牛的奶,在一岁零十个月的时候做衣服所用的布料就得一千五百多米,做裤子得用两千米,一泡尿“冲死了二十六万零四百一十八人,女人和孩子还不算”……人们感慨拉伯雷的想象力,为他的虚幻世界忍俊不禁。同时,谁都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指向的是何方,但为什么要说破呢?

    而在《小小人》中,这样的荒诞笔法在延续,貌似轻松诙谐的语调里,讲述的却是细思泪垂的往事。沃纳和姐姐普瑞儿非常贫穷,他们是耶威斯最底层的小小人。在沃纳的自白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貌似漫不经心的讲述。他说到小小人的生活,说到自己的家庭,甚至自嘲:“我想看看你听了我的故事,会不会哈哈大笑”。这又是怎样一个会让人“哈哈大笑”的故事呢?一个富中中人孩子在和小伙伴们玩耍时遭遇霸凌,被他们推倒,结果一脚踩在了沃纳的房子上,把沃纳的父亲踩死了。而在同一年,沃纳的母亲半夜在垃圾场工作,被一只流浪猫袭击——小小人的个头就像老鼠,猫显然是他们的天敌。结果,沃纳母亲的腿残废了,眼睛也被猫抓瞎了,永远失去了工作能力,那一年,沃纳十三岁,姐姐普瑞儿十五岁。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以一种近乎沧桑的语调在向你讲述如此悲伤的故事,那种平静和坦然,明明就是心酸的味道。杰西•安德鲁斯其实是一个很懂煽情的作者,高明的煽情从来不是如泣如诉,而是在不动声色间让你沉沦在深深的悲哀中。他一笔带过沃纳的往事,点到即止,然后马上转到沃纳和姐姐普瑞儿的“长途旅程”上来。生存的压力让这一家孤儿寡母陷入困顿,以后的路怎么走,他们也许会像其他家庭一样去抓蚂蚁,然后烤熟了卖给其他小小人,生活最终将成为一个无可奈何的轮回。但这个家庭有一个极大的变数,便是姐姐普瑞儿,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这在任何世界都是“搏一把”的资本。在耶威斯也一样,只要能成功吸引更高阶层的注意,实现跨阶层联姻,那么对方丰厚的聘礼会改变一个小小人家庭的命运。

    一切都依靠“梦芒”,在耶威斯梦芒就是一切。这种类似货币的东西可以用来买东西,你也可以把它带到银行去把自己的比例放大。如果普瑞儿未来夫君的聘礼足够丰厚,就够普瑞儿姐弟两个把自己变大,从而摆脱小小人艰辛且危险的生存环境。耶威斯就像拉伯雷笔下的世界,虽然有着荒诞的一切,但依然是法国的背景板,甚至巴黎会直接出现在高康大儿子庞大固埃的世界里。那里有现实世界的一切,政客、教会、学院、小王国之间的征战、权贵阶层的狂欢、底层民众的艰难和相互倾轧……于是,一种叫做反讽的东西仿佛一根刺卡在了现实和虚幻之间,那不是桥梁,而是隐痛。

    如果说拉伯雷荒诞现实主义的反讽,是在现实世界对面立起一面哈哈镜——透过扭曲的图像,自会有人深思扭曲背后的层峦。那么,生活在21世纪的杰西•安德鲁斯,则至少在这个层面进行了进一步的技法加工。《小小人》不但树立起一面哈哈镜,而且在哈哈镜的对面又树立起一面梦镜。小说的结构很有意思,采用二元分立的直观写法,设定了另一个特殊的世界——梦境。在沃纳的世界,等级就像身高有着泾渭鲜明的分野,只有一样东西超越了这一切,那就是梦。无论是金字塔尖的大大人,还是金字塔底的小小人,他们的梦境是可以相通的。而造梦这种特殊天赋,也并未根据阶层进行传承,大大人可能没有这个天赋,而小小人却可能很擅长这项工作。小说的二元分立结构就此完成,以“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的标题提示各自不同的时空,交替推进情节发展。

    于是,我们看到拉伯雷式的反讽遇上了新世纪的盗梦空间。是的,沃纳等少数人具备的这种天赋,很有些像电影《盗梦空间》。在诺兰的这部佳作中,小李子饰演的Cobb就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他可以进入别人的梦中,在梦中窃取重要信息,从而获得暴利。《盗梦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克制版的《黑客帝国》,Cobb不能像救世主里奥那样在虚拟世界扮演神的角色,但却与现实离得更近。《小小人》中的沃纳比Cobb要厉害一些,他可以在别人的梦境中造出雪山、房屋、车辆等东西。但在根骨上两者是一致的,因为《小小人》“现实世界”的设定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梦幻世界”的神奇——在梦的空间里,大家其实都在延续着生活中的焦灼和疑虑。

    正因此,我们说当拉伯雷式的反讽遇见新世纪的盗梦空间,文字其实是在两面镜子之间流淌,左侧的哈哈镜不是现实,右侧的梦镜也不是,夹缝才是尘世生活的常态。在梦境中,沃纳像Cobb一样试图找寻现实生活问题的答案,他质问杀死自己父亲的孩子的家长,为何连道歉都不舍得给予。然而,就像在现实中一样,人在梦中依然会延续自己的价值观和性格。那孩子的父母一直强调是因为别的孩子推倒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才无意踩死了沃纳的父亲,自己的孩子也是受害者,因为他从未受过那样的惊吓……在梦境中,沃纳可以让砖头、金属、石头、树木等一切都是水做的,让地铁变成一条眨眼的电鳗,让天空中盘旋着呼呼作响的金色直升机和嗡鸣的蝙蝠,他可以用无数噩梦袭击那些欺负自己姐姐的男生……但最终他明白“我把梦留下,让它慢慢变干,慢慢地枯萎,最后只剩下骨架,庞大的梦境在造梦者离开后,都是这么孤独地走向终结”。因为,这一切都只是我们暂时摆脱现实的“盗梦空间”而已。

    当代文学的走向,因为后工业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双重加持,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镜与镜之间的夹缝变得越来越狭窄难行。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拉伯雷嬉笑着反讽教会的时代,人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艾柯所说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界限,你明白你看到的镜中虚我并不是自己。然而,现当代文学的“虚构世界”正在与“现实世界”逐渐融合,如果说鲁迅的鲁镇还是现实在镜中的一块领土飞地,那么到了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反讽的哈哈镜和寄托着解脱与自由的梦镜已经融为了一体。《小小人》中二元分立的文本结构,最终并未实现真正的文本分割,那条两面镜子之间的道路貌似通向远方,实则通向的是融合后的一面镜墙。

    凭着造梦的天赋和各种机缘巧合,沃纳变成了耶威斯史无前例的“巨人”。他变得比大大人更大,他变成了让耶威斯上层阶级瑟瑟发抖的“哥斯拉”,这个庞然大物怀着报复和迷茫的复杂心态,将这个国家彻底搅乱,各大电视台被凄厉的哀鸿刷屏:“由于一个傲慢的五百亿新巨人出现,社会等级惨遭破坏”。就像拉伯雷笔下的庞大固埃征服整个狄波莎国,打碎一切阻挡他的,将一切重置。一直和姐姐在底层小心翼翼生存的沃纳明白了,姐姐一心想要和自己“长途旅行”到达法学院,然后找一个可以改变全家命运的姐夫,这是一件多么荒诞可笑的事情。真正可以改变一切的,只有镜中的那个人,不管是哈哈镜还是梦镜。

    无限增长的巨人沃纳就像庞大固埃一般肆无忌惮,“我彻夜狂欢,击沉了更多的驳船和房屋,踢爆了更多人柔软的屁股”。拉伯雷笔下的世界同样彻夜狂欢,充满怪诞人体形象和疯狂举动,人们相互抛掷粪便、泼尿嬉戏,莫言笔下的酒国将儿女作为食材养育并出售,烹饪学校到处收购婴儿,盗梦空间里的Cobb最终无法出梦,因为多重梦境已经让他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当沃纳看着姐姐普瑞儿为那些大大人阶层做说客,还满嘴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会儿是“大局”,一会儿是“亲情”。当他眼睁睁看着还只有十五岁的姐姐,已经开始学会为了摆脱自己的阶层而诱惑男孩,去讨好法学院每一个男生。当他回想起和慈爱的父亲在一起的欢声笑语,回想起父亲临死前想告诉自己一些事情,他动了动嘴巴,他想说话,但他的肺部被刺穿了,排不出空气,他说不出一个字……《小小人》真正令人神伤的,是仿佛真的走出镜与镜之间夹缝的沃纳,内心依然充满无奈和悲伤。

    曾经的你,是否也是一个昂首行走在镜与镜之间的少年?不满拉伯雷的没个正经,鄙夷文艺范的诗和远方。你觉得真的猛士应该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你会将眼前的苟且变成磨砺的基石,坚信终有一日自己能一剑光寒十九洲……

    然后,许多年过去了……

    夜幕降临,加班后的你走在冷清的街角,有时会一阵恍惚。清晨未至,失眠后的你站在漆黑的阳台,有时会莫名心伤。你挤在高峰期的公交地铁里,偶尔望着同样面色麻木的上班族,你和他们一样不停地用拇指在手机上划上划下,耳朵里塞着救命的耳机。你坐在逼仄的格子间,猛然抬头看着周围同样脸色铁青的同事,你和他们一样不停地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各色即时贴粘满拥挤的空间……

    你终于明白,在镜与镜交汇的地方,会有一面镜墙,现实与虚幻在这里止步,生存与梦想于此地媾和。那时的你,是否也会像沃纳一样,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多年未见的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大概走到巴鲁斯特德的三分之一处,太阳升起来了,我开始哭泣。”

    ——杰西•安德鲁斯《小小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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