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长街上面馆的老板娘养了一个小书生。
那是一个说话文文弱弱的中年人,斯文而讲究,吃面的筷子都是老板娘藏在里屋里的,初来时爷爷看他是个讲究人,寻思像自己这样挽起袖子在一瓢脏水里找食儿的大老粗跟人家不对路,这个读书人不像是老李先生,老李先生的讲究时刻提醒别人,我是先生。小先生的讲究时刻提醒自己我是先生。
我奶奶是那个时候寻着一路黄土找到了我的爷爷,听说那天我爷爷正好在机械厂的工上,听说有人来找,自己抬头嗯了一声,忙完手里的活儿洗了个手才缓缓走出去,看见了一身半旧红色大袄的奶奶,多少年过去了,她的背只是更驼了,脸上由于长年冻伤而像干了皮的茄子,爷爷打眼儿一看,腿上直哆嗦。
家里传闻爷爷有了出息,一年能往家里寄上几十块钱,他们说一开始去山西的人矿上的人,都安心打算在哪儿长久呆下去,只有我爷爷猫着腰憋着气走了出来,后来在机械厂成了队长,我问我爷爷他是怎么当上去的。
爷爷除了保持一贯的笑而不语之外,还伸出两根手指,我以为是两个字,或是两块钱呢,后来隐隐约约明白了,那是一根烟。
机械厂的车队在外面坏过一次,爷爷那个时候还在靠矿而生的小村落里替人做杀猪送醋的营生,没钱只管饭而且还是临时帮工,那天爷爷趁着没事儿的当头矿外面的的石头山上打盹儿,他被拖拉机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就看见那烟筒一阵阵喘着黑气儿,爷爷跟着那辆车走,夜已半,不知走了多久车瘫在半路上,爷爷看见一个脸面干净的年轻人出来,他大概明白自己的机会来了。
爷爷帮他守了半个夜的车,他跑去找人,并嘱咐爷爷,要是碰到劫道的,先跑别管车。爷爷笑着点点头,让他先走,自己把车前的火熄了,爬进车里,一觉睡了过去,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人带着一个中年人开着拖拉机回来,叫醒了我爷爷,他们把车拉到县城,请我爷爷吃了一顿板面,爷爷从兜子里掏出一个香烟来,由于不知怎么撕开还闹了个笑话,他找老板娘借刀,那个中年人操着地地道道地山西话说:“那谁,你叫啥。”
之后爷爷就成功转型,成为一名机械工人,还读了夜校,一年后他给家里写信的时候,家里人才知道,他已经吃了大席面,能做大人物了。
奶奶是被他爹一顿酒许下来的,据说老爷爷和瞎眼在一起谋划了好久,才找到这样一户人家,家贫,人丑,命贵人贱还好生养。瞎眼手里拿着不知道谁送的两颗文玩核桃细细盘算道:“家贫守得住万贯财,人贱受得了千般罪,命贵耐得住福似海,人丑手快好婆娘。”老爷爷点点头,脑子里依旧是村口老一辈人的口口相传的那句话,“命里带来的,是个贵人。”
老爷爷拿出自己的玉罗锅,细细的抿上烟丝,点着之后吸了一口说:“老哥,这事儿还得你来想想办法,家里一头牛五六张嘴,确实没有好物件了。”瞎眼笑呵呵地说道,“家里有大曲没,他爹好这口。”
老爷爷把烟袋锅拍到桌子上,自己站起身来,嘴里喃喃道,那就好办了。
奶奶看见传说中的爷爷,第一眼就瞧上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自己站在人身前刚到胸,而且脸上有肉,声音洪亮不掐字儿带音儿,手上是黑乎乎的油。
第一天爷爷对着奶奶说道,回去。奶奶拎着包找到了爷爷那屋,把自己东西一放,拍了拍身上的土,揭开头上棕色的头巾,从包里抽出两个红联,出门一边一个,中午回来时爷爷看见一个屋里的工友都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直到奶奶推开门,大大方方地说:“都进屋,我是那谁家的。”
因为时常有人的老婆过来,大家顿时很是明白,进了屋里面已经整理的干干净净,不再是原来那个进门一股臭味的猪窝儿似的地方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一言不发的爷爷。
奶奶背上包问了一个能住的地方,是厂子里一个工友家里的房子,时常会有人过去住,她没有跟爷爷说过一句话,却好像说过很多话的样子,爷爷必定是被工友科普过了的,说不定哪个工友反问他一句,你就放心一个黄花大闺女一个人住在外面啊,爷爷哑口无言。
爷爷拎着奶奶走进长街上的面馆的时候,她的那个书生也刚到,人显老,待人也讲究,听说奶奶是来寻爷爷的,还特地过来客套了几句。老板娘烧火做饭,自己擦了擦手拉住我奶奶的手左右打量一番,对我爷爷说,你娃的好福气哦。
老板娘送了奶奶一碗面,让先生进门拿筷子,先生腿脚不太勤快,慢腾腾地进了屋之后爷爷才问道那是谁,老板娘说我家男人。
爷爷愣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老板娘新换了蓝布裙,红绳拴在腰上,那支腰有我爷爷那般大小,平常还时常被工厂的人揩上一把,遇到老实人老板娘都会儿还会忍不住开个玩笑,什么家里几个想好的啦,什么有喜欢的小姑娘没。
晚上,爷爷是她们最后的食客,他们坐在靠里面的位子,先生坐在一边儿吃面,老板娘进门换了一身薄衣服刷碗,爷爷看着炉子旁边的老板娘,老板娘并不是哪种很美的人,之前有过一个男人,所以在男女方面不再如同刚出门的小姑娘一般,遇到话里话外绕不过了就开口说,要不晚上你来啊,老娘的菜刀等你。
出门,一阵小雨,老板娘送他们到门外,屋里的光已经有些朦胧了,老板娘的身子落在门口的光影里,人如灶上的炊烟,火光折在人脸上的沟壑里,有种人间万户的风情。
先生出门手搭在老板娘的腰上,老板娘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爷爷心里纳闷,难得那是和小时候挠痒痒一样吗。
之后爷爷说不定回家试了一下,之后奶奶再也没有多费口舌,她第二天就开始自己做饭,因为老板娘家的东西实在太贵了,奶奶说。
先生之后开始教爷爷他们,厂子里便是那个时候开始传说先生是吃软饭的,先生二字便没有人提过,他姓王,是个教书匠,一开始有人喊道王书匠,他应了,也便这样叫了出去。
一个星期之后,爷爷送奶奶回家,奶奶深信老板娘会和教书匠结婚,女人在某些方面总有些男人想象不到的智慧,果然,教书匠一个月后和老板娘结婚,羞羞答答的王书匠此生第一次婚姻在这自己家的面馆里举办的,他胀着脸,喝的晕晕乎乎地背人丢进洞房。
十年之后,爷爷重回山西的时候,他让司机停下来,吃了顿面条,顺便看了一眼女人,已经发福了,女人笑着说:“可不是,瘫在床上两年了。”
教书匠成了饭馆老板,他们有一个儿子,叫“王皓十”。
皓首穷经,十年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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