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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树下,回到生命的原点

樟树下,回到生命的原点

作者: 熊佳林 | 来源:发表于2023-10-19 09:11 被阅读0次

    在地图上,庵祠里是一个无法显示的地方,定位只能到汨罗新市镇新桥村一个叫贺家坝的角落,洁净平坦的村路到此为止,再往前去,就是泥路,通往苍翠的青山深处。停车处旁边有零星的一两户人家,整齐漂亮的两层楼房,面朝山野。已是秋天,坪前的小沟里,青草丛中依然开满了星星点点粉色的小花,显得生机勃勃。

    穿过一片茶树林,茶树上结满了绿油油的果实。田野间不时闪现一片片火红的新叶。进山的路不宽,四周被狗尾巴草和淡紫色的野花占领。几百米后,路旁立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一大块平整的黄泥空地展现在眼前,这里,就是“秋园”生前生活过的老宅。土屋早已倒塌,禾坪也与旧屋的原址融为一体,空地上只有一口荒废的水井,井沿上覆盖了青青的藤蔓和沉积的枯叶,这是唯一显示这块土地上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印记。据杨本芬回忆,以前妈妈经常在这口井边摇水,吱吱呀呀的摇水声,伴随着清亮的井水哗哗流出,那个时候,旁边还有洗衣台,妈妈常在这里洗衣。如今,斯人已逝,片瓦未留,母亲种植的芙蓉与橘树也荡然无存,唯有门前的那棵香樟树,见证了人间的斗换星移,沧海桑田。年逾古稀的杨本芬老人,不禁泪水潸潸。她边抹眼泪边哽咽道:“樟树在,妈妈就在......”。父母的墓就在后山,杨奶奶一遍遍抚过父母的墓碑,把耳朵贴在墓碑上仔细地听,好像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听到母亲的喃喃低语;山风吹拂过树林沙沙作响,好似亲人的回应。

    庵祠里成为一个无人居住的所在,几百米开外,一排漂亮的小洋楼伫立在田野之间,那已经算是最近的邻居了。一派宁静舒适的新农村景象,掩盖了那些散落在乡间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不经讲述,所有的往事大概率也随着一代人的逝去,深埋进尘土,无人知晓。世间再无秋园,也再无兵桃、福婶、定坤叔,所有撕心裂肺的伤痛,随着生命的流逝成为过去,活过的痕迹一层层被尘烟覆盖,这或是芸芸众生必将面临的命运。

    多年前,在这条通向山里的小路上,曾经奔跑过一个小女孩,虽然衣衫褴褛,经常吃不饱饭,脚下的石子还硌得脚板发痛,但是她的心里是甜的,因为在路的那一头,母亲在那里等她。这里曾经是家,是生命的原点,是亲人们的归宿之地,无论走遍万水千山,她心头牵挂的,依然是这个小小山村里的角落。

    八十多岁时,她依然还走在这条路上,这一次,因为腿脚不便,她坐在轮椅上来的。此时,她记录母亲的故事,已经打动了成千上万名读者的心,秋园的故事被世人流传知晓。她回到故乡,举行了第四本新书《豆子芝麻茶》的新书发布会,母亲长眠在老屋背后的山野里,已经听不见她的哭泣。到达曾经是老宅的地方,她坚持要下地来走,仿佛只有双脚踏在这片土地上,与之亲密接触,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微风摇曳着樟树的叶子,一片片树叶迎风飘落,好像母亲温柔慈爱的目光,轻轻抚过儿女的肩头。

    思念从未停止,回首乡关何处?埋没在尘世的人和故事,一页一页被翻出,犹如长长的画卷。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来过,活过。不仅仅是秋园、夕莹,还有徐老先生,四老倌、兵桃,邱子文、小泉,人王、老和尚……。在《浮木》一书中有一章《乡》,专门写到了乡邻,她们是文秀、四娭毑、老四,生如浮木,如草芥,在世间飘浮沉沦,不曾留下痕迹。

    她们是天底下最平凡的人,那无人关注的个体世界里,困境、病痛是家常便饭;隐忍、匍匐在地,是常有的姿态。活着、死去,在大地上均是无足轻重的事。是痛,是疼痛,女性视角尤为关注的疼痛感,是生命最真切的体会。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多的是对生命的孕育与死亡的到来,更直接的参与、更敏锐的体验。

    再次见到本芬奶奶,没想到是在县城医院的病床上。本次回乡之行,一场感冒袭倒了她,正在打点滴的她刚醒过来,喉咙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她还是努力地端详我的旗袍,夸赞我这身衣服好看,又说我是特意赶回来看她,她却如此狼狈,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 无论什么时候,她还是那么爱美。

    护士过来抽了针,我拉过她的手,帮按住针孔。那是一双老人的手呀,又小又轻,有了斑点,留下了岁月的痕迹。打完点滴,帮奶奶穿上鞋。她的脚也是小巧的,一双大约才34-35码的黑色便鞋。起来后,她靠墙立了一会,说要清醒一下。打完针,汗水已经濡湿了衣衫,扶她穿上外套坐上轮椅,上车回酒店。下坡的时候,为了避免晕眩,我们将轮椅反过来推下,离开医院的过程,犹如电影中的倒片,这让我想到,读杨奶奶的书,不也是犹如在时光中倒回么?在广袤的宇宙与无垠的时空之间,在时间之外,写作与记录让她成为一名自由的行走者,获得另一种超越身体局限的广阔自由。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好像一片树叶,让人担心她随时可能飞走。真不知道这样柔弱的身体,蕴藏着多大柔韧的力量?是怎样在漫长的人生里,经受那么多的苦难,生育了三个优秀的儿女,抚养他们长大,接受良好的教育,又带孙女,照顾长年生病的丈夫,完成一个妻子母亲俗世里所有的职责,才忙里偷闲在厨房开始写作?

    正如章南老师说,妈妈的膝盖痛得厉害,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她。她好像在和时间赛跑,在和命运抗争,有时候,她就躺在床上,拿平板电脑继续写。医生都劝她,别写了,身体要紧。想起淹没在尘世里的母亲,想起那些在大地上消失的父老乡亲,还有无数读者期盼的眼睛,她还是不曾停下手中的笔。这样的写作,是与痛感相缠绕的;这种疼痛,直接牵扯到生命最深处的思考。

    疼痛、疾病,日渐衰老的身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本芬奶奶在书中提及的字眼,真真实实地来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每个生命都必将面临的情景。这人间的苦痛,终有离去的时候;这可贵的生命,我们毫无例外终有失去它的一天。为无名者留下名字,为普通的芸芸众生写尽世间的悲欢离合,写微小生命的坚韧与执着,写那石缝里绽放的野花,或者,这才是“疼痛”给予生命更深层的寓意。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汨罗文艺”公众号。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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