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上礼拜天，妈妈回来，看见桌子上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我随手写的《七律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便高兴地拿起来说她学过这首，并且一字一顿口齿不清却坚定有力地读了一遍，我和姐姐连忙竖大拇指夸她。她读完后，又郑重其事地把纸放在了我的一摞书上面。

因为纸的边边角角有些破烂，空白处也被丈夫用钢笔画了一些好像是山水鸟云海舟之类的东西，类似孩子涂鸦，看起来乱七八糟，所以我有心把它扔掉。在送妈妈走时，我习惯性地扫了桌子一眼，顺手把一些垃圾收袋子里，最后拿起这张纸，迟疑了一下，揉成团准备扔。姐姐和妈妈已经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出去，妈妈转头看见了，马上皱着眉头，举起手摇着，嘴唇先是紧抿，然后像孩子刚刚学说话似的，响亮地蹦出俩字：“不要！”眼睛还瞅着我，充满责备。姐姐说：“没用了，留它做甚！”我却赶快把已经揉皱的纸展开，平平整整压在那摞书下，安慰妈妈说：“你喜欢就留着，明天我再好好写，把毛主席的诗词都抄下来，抄得工工整整，大大方方，然后咱们一起读！”

妈妈55岁上腰椎间盘突出，请的外地专家，动大手术，不是微创，在后腰处开口，取出一块椎间盘骨，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月，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65岁上轻微脑梗，吃药控制得很好。但是我二姨突然心梗去世，妈妈肝肠寸断，伤心晕厥，导致脑溢血，治疗出院后除了偶尔说感到眩晕，其他恢复得还可以。我们见妈妈做饭操持家务，出去跟老太太遛弯聊天，平时自己按时买药吃药，好人一样，就都放心各忙各的。她有时说腿疼胳膊酸的，我们也只当是劳累了，劝她多休息。

75岁那年，她又说走着就走不动了，我们说一半天空了去检查检查吧！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妈妈在起床时发现手脚都不能动了，话也不会说，到医院诊断第二次脑梗。医生问吃的什么药，大家居然都不知道她自己早就停了脑梗的药。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了眼！

输了两礼拜的液体，我们姐妹三个精心照顾，出院时妈妈颤颤巍巍能站定，走路需要扶，说话也说不清楚。我们搀着她，或者让她扶着助走器慢慢练习。又找来小学生的古诗诵读，字大大的，指着耐心地一字一句教她发音。妈妈像孩子一样，又重新学习说话走路。有时她控制不住自己，刚刚坐到床边，就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这时她还会嘿嘿嘿不好意思地笑，笑得肩膀乱颤。

慢慢地，话也可以说成短句子了，步子也能自己迈开，不需要搀扶走一段了，情况看起来非常乐观。但是有一天妈妈说她嘴张不开，牙自己咬得紧，不听使唤。我们赶快去医院，医生说是轻微帕金森。配了些药，有些作用，但不大。妈妈很快成了小碎步，情绪也不稳定，总是不开心，睡不着。于是又找医生，开药，各种各样。脑梗的，高血压的，抑郁的，帕金森的、睡觉的……最多的时候九种药。一个药盒里分门别类放了六个格子，分早午晚三次，每个盒子里放一次，一个盒子吃两天。我再也不敢忽略药了，专门在手机上记下来，按时吃药，按时买药，按时检查身体。

快三年了，现在妈妈的病情基本稳定。虽然还是小碎步，但毕竟还能自理，没有坐轮椅。虽然话还是说得不利索，但毕竟只要有耐心和她说话，她还是能慢慢把意思表达清楚的。虽然有时也对自己的状况不满意，叹气，但很少说要死要活的话了。平时她可以安静地自己看电视，躺一会儿，晚上不吃睡觉药也能睡着，而且不睡也能静静地躺着，不再焦虑抑郁。

上星期过来，妈妈脸色生动，表情自然，有说有笑，还有要求，指责我不该扔掉那张纸，我觉得妈妈状态很好，很满意，所以很开心。

妈妈到年底虚岁78。我不敢说，但是我心里想，再好好陪我们十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