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古老的樟树，树冠巨大，遮天蔽日，树身粗壮，一人环绕不过来。陈希双手触摸斑驳的树身，闭上眼睛，感受树的灵气。她的神思进入树干，根蔓延至大地深处，她长出越来越多的枝枝蔓蔓，枝叶在空中舒展，得到阳光的照拂与雨露的滋润。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消融在树身里。她想动弹一下，积蓄了很久的能量，只换来树尖儿上的叶子颤巍了几下。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变成了一棵古老而沉默的树。
陈希每天都去医院看望她姐姐。陈梦已经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双眼紧闭，一语不发，一动不动。陈希从护士口中听到那个词时，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植物人？这个似乎只存在于电视剧中的词居然成为了她姐姐存在的方式。
没人知道陈梦遭遇过什么，有人在山脚下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送到了医院。陈梦坚持每天与姐姐说话，而姐姐就像长在房间里的一棵植物，再也不回应她。
敞亮的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满头白发的教授讲得起劲，唾沫星子乱溅，讲台上摆了一本书，《神经可塑性原理》。身穿格子衬衣的姑娘听课的样子专注得像趴在寺庙许愿池边缘的小乌龟半晌一动不动。章显白有些不忍心打扰她，指望着她能高抬贵脚放过他那心爱的素描本一把，无奈她压根就没有动弹的意思。他戳了戳她那纤细的手臂，示意她抬下脚。姑娘很不好意思，探身帮他捡了起来，游离的眼光扫过素描本忽然凝固在上面。她连翻了几页，没有还他的意思：“这哪里来的？”
“素描本商店买的，画儿我自己画的，有什么疑问吗？”章显白觉得这姑娘真有意思。
“这画面你在哪里见到的？”素描本上画满了连绵的龙形山脉，悬崖峭壁，奇花异草，幽绿湖泊，头上长着梅花枝的梅花鹿，插着翅膀的山猪，翅膀上印着汉字的蝴蝶。
章显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说起，便反问道：“你见过？”
陈希不确定那些画面到底是不是自己见到的。
在她又一次与树融为一体时，她积攒力气试图晃动某个树梢，这次她成功了。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她挣扎了一下，身体纹丝不动，只有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被她体内的能量冲撞开了。她试图继续冲撞那阻塞的力量，忽然一阵眩晕。醒来后看到眼前立着一扇青铜大门。她推开门，一脚踏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山里地形陡峭，数不尽的奇形怪状的山石，头顶有鹰隼飞过，喙里叼着一条青绿小蛇。一头梅花鹿从她旁边跑过，它角上的梅花枝刮到她的皮肤，她伸出手，一片梅花花瓣落在她掌心。
“那个地方，你也去过吗？”陈希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章显白仿佛被人捅破了秘密般惊惶。“你知道那个地方？我还以为只是我的白日梦。”
陈希告诉章显白，她是为了姐姐才修这门课的。陈梦的这种状态，古代称为“木僵”，是因神经中枢的大脑皮质功能丧失导致的意识障碍。陈希一再强调那是意识障碍。既然是障碍，那总会有克服的法子。
自从第一次进入那个地方之后，陈希每天都试图与树融为一体，然后努力冲破那道障碍。树是连接她与姐姐的通道，而那个地方更是与姐姐的昏迷不醒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她坚持不懈，总能找到事故的缘由，冲破那道意识障碍，把姐姐带回现实世界。
但她一直认为那个地方是她与姐姐共享的潜意识世界，没想到居然还有其他人可以到达那里。
章显白听了很感动，于是也分享了他进入那个地方的经历。他每晚临睡前都会冥想，一次在冥想状态下偶然踏入那个奇异的世界。它给他的感觉像深山里的野生动物园，他很喜欢那里，神奇自在，人迹罕至，美丽幽静，奇异的花草与野兽，想象力在那里如实呈现成瑰丽多姿的存在。
章显白说不知道怎么帮陈希，但如果下次他还有机会进到那个地方，一定想办法寻找她姐姐。他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送给陈希，那是肯·威尔伯的《意识光谱》。“我曾经试图解读那段经历，翻过很多书，我最喜欢这一本。在肯的意识光谱理论里，临近大心境界的，是超个人带。如果意识抵达超个人带，会有一些神秘体验。我怀疑我那时意识到达了超个人带。”
几天后陈希很激动地来找章显白。“我读完了，太棒了。这真是个神奇的发现。如果我们到达的那个地方属于超个人带，那么意外之喜就是，这个世界上存在某些神秘之境，它们一直在那里，就像物质世界一样真实，只不过很少有人能够抵达。可能有的人进入之后迷失了自我就出不来了，比如我姐姐。”
那天夜里，陈希再次融入树身，积蓄全部的能量冲撞树脉，直到那扇门轰然洞开。她跌入一片混沌的意识世界，周围到处都是雾霭，她在虚空之中无所依附随机飘荡，她大喊着陈梦的名字，声音仿若被吸附进入雾霭里一点回音也没有。眼前恍然开出了奇异的花朵，殷红的鲜血一般的曼殊沙华铺天盖地蔓延。好美的花儿，好宁静的所在，她低头看到自己拖着一具肉体，肉身沉重让人疲惫，她想甩掉它，让精神意志自由飘荡。忽然，有人猛地拽了她一把，她从空中跌落到地面。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湖泊边缘，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孩着急地呼唤着她。她定睛一看，居然是章显白。
陈希为刚才的念头感到后怕，如果不是章显白，她是不是就像姐姐一样放弃肉身迷失于这片幻境中？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嗷呜”一声穿透耳膜，野兽的气息猛然逼近，虎威震天。章显白拉起陈希的手扭头就跑，跑啊跑，旋风一般飞驰，他们飞过湖泊，越过山涧，踏平山岚，越跑越高，最后猛然止步，停在悬崖边，山石擦飞掉落山涧。回头一看，棕底黑纹的孟加拉虎迎面扑来。陈希喊我们跳吧，章显白嘴上说好，却一个转身冲向老虎。陈希纵身一跃，风在耳边呼啸，脸部如刀割，她任自己坠落，坠落……
白衣女子悬浮在深渊与悬崖之间，对她温柔的笑。陈希张开双臂，拥抱姐姐，泪水如雨洒落。她抬头望向山崖，闭眼与树融为一体，遇风遇水疯狂生长，直至崖边，树冠延伸出绿色的蔓藤将孟加拉虎缠绕如蛇。坐在树杈上的章显白脸色苍白，惊魂甫定。
意识的弧光一闪而过，树脉贯通，树皮浮动，枝叶舒展挥动自如。陈梦睁开了眼睛，再一次看到这个世界，浮光若尘，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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