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几乎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小学,很是方便。
我的小学就在村子的最中心,紧挨大队部,占地六七亩,外墙红砖垒砌,覆以白灰,高不过两三米,顶上有田埂似的水泥和沙子浇筑的隆起。
为了防止不良人等逾墙而越,隆起上密密麻麻地插着碎玻璃茬子,材料现成,村里有的是农药瓶子。颜色有深咖啡、绿翡翠、琥珀蓝、透明白种种,五颜六色,不一而足,晴好天气,阳光一照,竟似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
小学是传统的坐北朝南布局,临街正中一绿色铁大门,向南而开,门底下有小铁轱辘,顶端装饰以连成片的带侧枝小铁矛。
大门一开,一条灰白水泥铺就的宽约三四米的康庄大道自南而北贯穿其中,大道两旁紧挨着硕大的翠绿冬青球,好似哨兵站岗一般;往前走,左侧有五六排青砖黑瓦起脊房森然而立,每两排间隔二三十步;右侧依次往东是平整坦然的土操场、种满红月季和紫牵牛的花园、挨着东墙根儿是一溜儿简易茅房。
大道尽头有一棵一人粗细的老柳,树皮皲裂,往西伸展的粗枝上挂着一个黢黑大铁铃铛,柳树下,往前三五步,便是老师们的办公室。
农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地里刨食儿,却对念书一事很是上心,满心盼望着孩子们能够走出农业地儿,最好是做大官,发大财,光宗耀祖,祖坟之上冒青烟儿!因此,小学绝对是村里最宏伟壮观的建筑。
上午上课,人虽在教室里,可魂儿早就飞回家了……
满脑子都是猪妞,满脑子都是小猪,突然间像傻子似的嘿嘿发几声笑,恍恍惚惚中,那些小猪仿佛就在眼前。我们一块儿躺在初春艳阳下的绿草地上,天上纤云也无,像极了一块巨大的透明蓝玻璃,小猪们绕我围成一圈,用圆滚滚、肉嘟嘟、柔嫩嫩的嘴巴亲昵地拱着我……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铃铛发出急促而欢快的脆响,来不及跟小伙伴们打招呼,自己一溜烟儿地跑回家里。
中午太阳正高,乍一进门,院子里安静得很,饭屋里,娘塞柴火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怕吓着猪妞母子,瞬间收了陆地飞行术,老鼠偷油般蹑手蹑脚走过去。圈里,小猪们吃饱喝足之后,正一个个钻洞似的贴在母猪肚皮上晒太阳。我觉得它们太没出息,都多大猪了,还吃奶!冲他们努努嘴,鄙夷地自夸道,“看看我,我都不大吃奶呢!”
顺着猪窝围墙,趴了一会儿,见它们并不理我,又不好意思打扰,自己倒觉得有些讪讪然。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快速有力的脚步声!定睛一看,啊!原来是爹回来了!他两手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地端着铁锨,铁锨上面有刚掘的暗红色的新鲜泥土,冒着尖儿。
见他过来,我忙跟他打招呼。
他点点头,几个流星大步,一抬锨,呼啦啦地把泥土倒在院子中间的大青石上。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到了门外,选好地方,将铁锨往下一插,双手把定铁锨把,右脚踩着铁锨帽儿,轻喝一声,“嗨!”那铁锨头儿极听话地钻进地里去,摁下铁锨把儿,一大堆土便好似切豆腐一般从地里分出来,瞬间跑到了铁锨上。
爹把这一锨土又倒在了大青石上,然后拿铁锨将土粗粗地摆弄开,好似在摊一张泥做的煎饼。
我搞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因他总是一副严厉而深沉的模样,自己又不敢问,只好猜着闷儿往下看。
他放下铁锨,挽一挽袖子,露出那粗壮有力、青筋虬起的一双胳膊,十指揸开,犹如耙子一般,将那土细细地过了一遍,将其中的石子儿捡出,稍稍使劲儿,一下就扔到了墙角。滤完,将土拢成圆圆的一圈儿,好似喷发过了的火山口一样。
“小鱼,弄舀子水来!”他对我说。
我忙不迭地点点头,去缸里舀水。
缸是陶缸,靛青色,井口粗,半米来高,因为之前裂了缝儿,上面还用锔钉箍了。锔钉是老式样的,似一片两端皆尖尖的柳叶儿,锔的那条缝儿上还有白白的类似石灰的东西,箍紧了之后,那缸自此而后竟然滴水不漏,也是奇了!
陶缸内壁因沾了水,时间一长,容易长上一层薄薄的青苔,煞是好看。不过,娘烦它们,每隔一段时间,便用小铝铲子清理一遍。
舀完水,我赶快碎步跑过来,水儿在里面左摇右晃,在中心开出了一朵水晶花儿向上跳去。
“倒这里面,轻轻地!”爹用下巴指指那小小的火山口,悠悠地说道。
我倒水进去,爹抓起一旁备好的麦糠,往里放了,那鼓鼓的极小山包似的金黄麦糠堆,遇了水,便化成一条条金色的极小船儿向着四周荡去。
爹估摸着水渗得差不多了,双手极为灵巧地将身子前面的土往前推,土低水高,那水刚要往这边溢出,不曾想,爹又极快地把另一侧的土也推了过来,只一下,那水就被完完全全地包裹进好似土做的豆腐包里。
那豆腐包只有薄薄的一层,又不成型儿,我生怕爹爹一按,泥浆会“嗖”地溅他一脸。
爹喜听三国,颇有古时大将之风,自然是心中和手上都有数的,只见他轻轻一按,再一揉,复一搓,那泥巴在父亲的手里犹如有了生命一般,左边扭扭,右边跳跳,不一会儿,水与土,土与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侬我侬,任谁也分不开了,变成了一锅汤汁四溢的土浆糊。
我看着爹玩泥巴,还玩得那样起劲儿,感觉他好调皮,便忍不住要上手,却被爹轻声喝止了。
我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爹,你玩泥巴,为什么不带我?”
爹笑了笑,对我讲:“小鱼,爹可不是在玩泥巴,而是做泥奶子。”
“么是泥奶子啊?”我挠挠头,不解地问。
爹没有理我,而是继续揉搓,盘玩。慢慢地,那泥浆好似有了筋骨一般,竟然变得柔韧起来,然而也是水汪汪的一团,且黏性极大,挂在爹的手上不肯下来。爹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双手捧起那泥巴,一步步向猪圈走去,阳光洒在上面好似透明的琥珀一样,走到猪圈跟前,对准猪圈门上方的墙壁,轻声一吼,只听“啪”地一声,那泥巴便紧紧地贴在猪圈的墙壁上。
我冲爹努努嘴,心里埋怨道,大人们不允许我们小孩子和完泥巴往别人墙上扔,自己倒是先玩开了,也真是好意思?
摔泥巴可是我最喜欢的游戏了!那时候,我同后邻居家小森子一起玩,和大块儿的泥巴,揪下拳头大一团,揉成饼,再捶一个窝儿,“啪”一声就摔在对门墙壁上。
原想偶尔摔上一两个,大家都不会注意,我们也不会惹事!哪曾想,一下玩嗨了,就中午头儿的功夫,糊了对门家里满墙,犹如密密麻麻的马蜂窝一样。
最后,当然是被发现了,庆幸的是没有挨揍,自己却也知道做错了事,从此以后,便只在村口的柏油路上摔两下,却再也没有往邻居墙上摔泥巴的那种快感!
爹不让我玩,我又不敢跟他犟嘴,只好在一旁眼馋地盯着。突然发现,爹的玩法并不像我们小孩子那样简单地扔泥巴。泥巴糊在墙上以后,他张开手掌,极为轻柔地在泥饼上轻轻一抹,紧接着,他又折回去,取了剩下的土糊在上面,如此三番,那泥巴瞬间变得丰满起来,中间凸凸的,好似要跳起来一般。
好像是觉得泥巴变干了一点,他又让我添了些水,然后再抹,那泥巴愈发丰满,且流下了浓浓的汤汁。我后来才知道,奶子这东西是最经不起老爷们的手的,俗话说得好:“男人手,似钢刀,摸一圈儿,长一遭儿。”
很显然,这就是女人的奶子嘛!只不过,它比真正女人的奶子大好多,也平好多,好像炒瓢儿的锅底儿。
我兴奋地刚想大喊,“爹,我知道了……还真是泥奶子!”可是我还没有叫喊出来,爹就顺手抄起了一截小树枝,在泥奶子最突出的那个中心,点了一个小窝。
我唏嘘一声,感觉自己的乳头好似也被轻轻戳了一下,疑惑道:“乳头都是外凸的,咋个就被爹戳了进去。”
这还不算,爹接下来的动作愈加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见,他拿着小树枝,从中心往外,每隔一小段儿就点上一圈,挨着点了好几圈,以至于泥奶子凹进去了好几十个点。
我又摸了下乳突,想到男人女人也不过只有两个奶,每个奶上一个突儿,不寒而栗地想到,如果一个奶子上长了这么密集的乳头,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这件事情一直到长大后才明白,那时候,我早已娶了妻,经了男女之事。爹便不再跟我似之前一样遮遮掩掩,爷俩扯闲篇的时候,他跟我说,那泥奶子是一种象征,图吉利的。家乡有种风俗,每当母猪产仔以后,三天之内,大家就要赶紧糊上泥奶子,寓意奶水充足;而点上去的那些凹点,就代表着母猪的乳头,点得越多,那么能够出奶水的乳头也就越多。
母猪一般都有十四到十六个乳头,可是父亲点的凹点竟然有二三十之多。父亲极少迷信,可是在希冀母猪奶水充足这点上却格外上心,由此可见,那窝猪崽在他心目中有着何足重要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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