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古奇的手袋。现在相看两厌，给人一种结束暗恋的惆怅。不仅再看不出暗恋对象的好，更对自己满心的困惑：分明鼻子也平，脸上也糙糙长痘啊。它约莫很不痛快，为什么我把它抱回家，却成天只背一只大号水饺包。当然是因为它小，沉重如心事，装不下电脑、书本、水瓶、钱包。而且它大约感受到威胁，因我常常想，卖了这手袋，可以换三大柜子书。
刚开始财政自由，总想买，认得好些标签。迪拜当地女人多穿黑袍，第一次上研究生夜课坐在四个黑袍后一排。四个包包端庄站桌上，香奈儿，Prada，LV，miumiu。认品牌这眼镜戴上难摘，我的眼睛已不复清澈。因它自动过滤掉其余，只给你看到一个人身上的标签。这眼镜叫人太阳穴作痛，为何这个社会就是用一个人的衣服和包包裁判人？X对此大加鄙夷，那你买什么都买logo最显眼的好了，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买的是大牌？几乎要给他这种叛逆式的讨厌标签鼓掌赞扬。当然这是一种反叛，跟标签闹别扭，反正就不买，其实也还是在意。我想去标签化约等同于道家上的无，看山只是山。看好物本身的模样和质感，不管其标签。就它是Tiffany也好，ABC也好，处之以平常心。这很难，难如道法自然，本来无一物。
全民消费时代，国人购买力惊人。迪拜所有的商场，每一个奢侈品店里一定有说中国话的导购。过火的狂热，有种暴发户之感。一种从匮乏挨饿的南极直接对折至脂肪肝的北极的繁荣。每个女人都应该往死里买，买得咬牙切齿。不理智蔓延，成就一种歇斯底里。再看营销铺天盖地的是什么？情人节不送礼物的男人都怎么想的？爱到情浓不如送只口红。连爱情都可以物化。粉色纸张的情书如同空穴里的呜咽闯荡的风，满手空，多数人早已不再需要。遂只双手牢抓那一点点实际，真荒凉又荒芜。所以咪蒙之流昌盛，总之你买就对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李国华带房思琪去精品店买平底鞋，又给她书包里塞了十万台币，说：那不是钱，那是老师的爱具象化了。“他倒是很喜欢随便把东西塞进别人里面”，思琪很痛苦地想。她的痛苦是极端幽黑深邃的痛苦，因为她用尽全力爱上的诱奸犯如此二流，二流到知道她不同，就送她夹着明星小象的刘墉的书。他收集小女生像收集古董，唐三彩，龙袍，后宫妃子的步摇。不仅要这些小女生的处女膜，还要“将她粉碎在话语里”，当他用满汉全席一样的典故说漂亮情话，当他说：精品店最喜欢我这种带漂亮小姐的老头子。每次看到这句话，我都欲呕。思琪说，这样好像妓女。
女孩子用全身的标签将自己献祭当然相对极端。日常男女相对，送礼也是心意的表达，也是可为外人道的乐趣。可是真认真计较计算，因为没有得到一只YSL口红闹得天翻地覆，真的不觉自尊心跌跤？X常常送礼物，有次辗转两个商场去买一条粉色羊毛裙子。我的喜欢从心底泛出来，想他一个人心中满是柔情地去买。也许因为是不熟悉的领域吃力而笨拙，可是是这样清白的心意。重要的是他而非礼物。而我想要什么亦大可以去剁自己的手，不必依附他人。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那一章里写张爱玲，说她稿费很够用，不靠他养。他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她也要”三个字读来真叫人震动，因为要的分明是夫妻之亲。我永远记得我父亲送母亲一只紫色石头的银戒指，几百块，戴了十几年。直到父亲离开，母亲从迪拜回家之后再也找不到。她说也许是百日去坟地烧他衣物时丢失了，我说没关系，是他收回去了，很久以后好与你相认。
其实剁手自有其乐趣，是很有意思的消遣。每个人依照自己的审美观，在满目琳琅中挑选一击而中的心爱之物，重金（或只是平价）买下，珍而重之，这很庄。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买东西是那样喜气洋洋。母亲的金首饰都是她中年后一件一件得到的。实心的金镯子她一直想要，父亲和她商量许久，终于资金宽裕，下定决心去金店抱回家，回来郑重收好。这种郑重之意简直是平凡生活中熠熠生辉的钻石光。同事八年前的衬衫如新，每件衣服得到熨烫。这一点真的是老派人的作风好。我们很少这样，有了欲望就要立刻得到满足，简直就只在这时无比诚恳且心甘情愿地践行“seize the time”。太轻易，所以少了目眩神摇，到心心念念，到终成眷属。因此买得堆积成山，也并不比小时候得到一只凡士林护手霜来的喜悦。
“我辛辛苦苦工作，做牛做马，还不能买个包包？”这是整个社会的症结，工作中难体会到创造性或成就感，唯有用换来的钱再换来物质，作为痛苦的补偿。太压抑，也不怪我们去剁手的时候那种发泄之意。这样一来，工作是手段，剁手才是目的，是快乐的源泉。最近看《欧也妮·葛朗台》，有人说一整套萨岗比不上两页巴尔扎克，听起来也不算谬赞。葛朗台实在是，真乃妙人，“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的口袋里。要不然人生真是太完美了。”
所以不然赚钱做什么？当然也不要夜夜躲在卧室里摸金币。买，还是要买，可不被其绑架才更得其乐。我一向更加听从直觉和心灵呼唤，可在剁手这件事上，赞成给理性让出百分之五十一的CPU。女人生活目标不是集齐什么色号的口红，价值更加不是一只手袋可衡量，当然更不要我剁手故我在。亦舒的女主角戴蚝式表，用“午夜飞行”或是“哉”，这是亦舒的审美观，是她的优雅。但我小时候看从来没有记住这些，我记得的只有罗子君的向死而生，所以更恨电视剧给她演成一个立刻被高级合伙人接盘的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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