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
她走后的第三天,上午,母亲在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对我说,我觉得一切都不像真的,似乎在做梦,也不觉得悲伤。此刻她声音平静,没有在哭泣。家中按照本地习俗举办了悼念仪式,搭建灵堂,摆好外婆生前照片,祭祀的挽联,花篮,点心,烧纸,香炉。来吊唁的人多,她的老邻居,老伙伴,子女们的朋友同事,远方的亲戚朋友。子女作为孝子要守灵,来客了要表达感谢,夜间要始终有一个人关照香火,零点时分烧纸,香火不能断,长明灯不能熄灭。这些都是习俗规定的事。
母亲对我说这话的时候,外屋客厅内依旧人来人往不断,举办丧事的人家并不尽然全是一片悲戚,总有人要招呼,总有事情要处理,如果你闭上眼睛,不听到播放机里循环而出的哀乐,那感觉如同一个节日。繁忙的,热闹的。
那时我想回答我也是。这感觉很奇怪,那天白天甚至没有再哭,我们叠元宝,折烧纸,坐着,跪着,彼此聊天,收发手机里的信息。也时常抬头看看她。觉得她好像也并没有离开。
她的死亡时间是2018年1月3日,下午1点40分。在医院的病房内,病故于心衰。大概也病故于她始终如一的清醒与愈发严重的焦虑。我们赶到医院看她最后一面。人走后的第一时间也不可以没完没了的悲伤,需要为她擦洗身体,穿戴好事先准备好的寿衣,被子,包括一些有寓意的物品摆件。我就是在这些都被完成之后到达的。她已经穿戴整齐地躺在那里,没有哭闹,没有不开心,没有披着她常穿的外套,坐着,插着氧气的管子和检测脉搏血压的仪器。母亲掀开蒙在她脸上的布说,来,看看姥姥最后一面。我又开始哭,剧烈的哭。
他们说眼泪不可以落在逝去的人的身上,据说这样人会走的不安心。她盖了一条颜色鲜艳喜庆的绣花被子,戴了自己的毛线帽。我于是只站在床尾,远远的看她的侧脸,处于一种不忍。不断的,闷声的哭。
是人在亲临死亡之时伴临的哭声。
灵堂要在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之前搭起来,需要购置的物品很多。细节,仪式,林林总总,繁琐详细。家里请了懂事的人来主持派遣,确保举行无误且体面。她是我自懂事之后第一个离世的亲近的人。遗照由她自己生前所选,蓝色的底,穿着端庄,是若干年前的照片,脸庞丰满,带着边框眼睛,笑容如怡,很慈祥和好看。是记忆里她的样子。
外婆胖,爱热闹,喜欢子女儿孙满堂绕膝陪伴,爱食荤,传统制作的肉食菜品,高兴时喝两杯,独自骑行电动三轮车去附近的市场买菜,不喜询价,大量采购,风驰电掣。假日与家人搓麻将到深夜,再玩两回电子游戏才肯睡觉。绣花,纳鞋垫,后来迷上十字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伴着电视机大声的节目背景,宠物狗卧在沙发下,猫咪在身旁,这是印在我脑子里她的样子。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在单位值班。她说,姥姥走了,你把值班安排一下过来。她声音哽咽,压抑着委屈。
姥姥走了。我恍不过来神。
她住院之后我去医院看望,一天,半天,或者一小会儿。我们从前极少单独相处,也并不长期共同生活,照料起来手足无措,不知她要什么,吃什么,不知道如何让她高兴起来。后来她身体逐渐呈现病态,依旧吵着要喜欢的食物来吃,不肯清淡。依旧吵着要很多人陪伴,不愿冷清。她是众星捧月的老太太,不能忍受自己的衰弱,子女轮流陪值亦有不甘。再后来她脾气焦躁,整夜不睡,只唤人在身旁。大声抱怨不满,哭闹,要人安慰才肯安静下来。
妈说人死如灯灭。油熬光了,人就该离开了。
零点的时候要烧纸。烧纸,续香。说,姥姥收钱了,收钱,安心的走。
一些亲人在,母亲,舅舅,舅妈,小姨。房间里的家具挪过,空荡的布局。我坐在那儿看她的照片,一丝一毫病容都没有的模样。剥开一个橘子吃,想着也许应该支起一桌麻将,毕竟她爱热闹,热热闹闹地陪她,用最寻常的家常状态。
第二夜人更多一些,不断谈起从前的生活细节,回忆有镇静的作用,每一个细节都关于她,但是没有人流露出悲伤。我恍惚觉得她在午睡,静静躺在里间的卧室里,摘掉了助听器,不理会子女们的吵闹。她常如此,喜欢听的就听,不喜欢听或者不愿回答的便兀自做自己手里的事情,间或巧妙地岔开话题,只参与自己高兴的讨论。
中国人的丧葬仪式有它的道理。用时间与形式表达思念缓解哀伤。用长长的,郑重的形式做一场告别。
七日后出殡。
我会常常地想念她。想念不是一个刻意的情绪,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母亲在外婆离世之后的很长时间情绪低落,她硬撑着却无法真正振作起来。母亲是临终时分唯一陪在她身边的人,她的大女儿,她们一辈子不停的向彼此表达自己的不满和依赖。这是她们表达爱的方式。在生病之后她们身份颠倒,外婆变成了她的孩子,这角色转换在日益累计的对于衰弱的恐慌与不满之中。最终她亲自送走了她,我猜想这也是她最终的信念。
母亲念叨过很多遍,她说外婆临走前眼神恍然的看了看远方,又望向她,嘴唇开阖,似要诉说。她便握住外婆的手,说,不要害怕妈妈,爸爸会在那边等你。不要害怕,安心走。
我后来有时避免不开地经过她居住的那条街,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偶尔去她住过的房子取东西时候不能够走进她的卧室,不,我连已经改变家具摆放的客厅也不能走进。
每个周末脑子会自动念起她,因为周末是我们这个大家族团聚的日子,团聚的地方是她的家。
又有时候做梦会梦到她,梦里时而知道她是已经走了,于是心有惊异。时而记忆退回到她生病前,情节稀松平常一如往常。
有天夜里我经过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向西走便是她住了很久医院。我在路口站了一会儿,想着,姥姥已经不在了啊。
城北边的房子成为一个回不去的精神故乡。她住在那里,永远悠闲的斜倚在沙发上,动着手里的针线活,猫儿狗儿在身侧,茶几上放着早上吃剩的点心或者煮鸡蛋,一壶热茶,她喜爱的时候茉莉花,笑盈盈地等着我们。
她走后不久,我问小妹“白妮”可否抱过来让我代养一阵,那是由她喂养长大的一只英短,同她非常之亲近。小妹说,白妮生了病,前两天死了。
人世间所有的亲近都会重逢的,外婆。
-2018.11-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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