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粗略估算了一下，今年大概看了150多部电影。老片就不提了，而看过的新片之中有两部最为喜欢，观看时间正好在今年的一头一尾——年初看的《布达佩斯大饭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和年末看的《少年时代》（Boyhood）。

很有意思的是，这两部电影似乎走向了两个对立的极端：《布达佩斯大饭店》有着无比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故事格局，场景布置、色彩渲染、人物造型、旁白设计、节奏把握甚至是分镜处理都费尽心思雕琢到了极致，竭力烘托出传统欧洲的贵族气质和人文情怀，显得精致、华丽和优雅；而《少年时代》却着眼于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琐碎，日常生活中的无聊、乏味和平淡得到了最真实的反映，导演似乎有意为之地让电影在粗糙随意、漫不经心的氛围中自然生长，故事却在时间的积淀过后变得返璞归真，温馨动人。

《布达佩斯大饭店》有着复杂深沉的历史背景和思想内涵，像我这样缺乏人文素养的工科生自然不敢妄加评论，而《少年时代》虽然不敢说看得很懂，但至少这部电影显得平易近人，让我想为它稍微写几句观后感。

看《少年时代》之前我并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导演、编剧以及主演是谁，也不了解相关的幕后花絮，所以观看的时候因此闹了一个笑话：随着故事的进展主人公不断长大，令我非常困惑的是同一角色不同年龄段之间的长相实在是太接近了，完全就是同一个人长大前后的对比，但一部电影又怎么可能会花上十多年的时间就为了等小演员长大之后再接着拍摄······

当然，后来我知道了，导演兼编剧理查德·林克莱特（Richard Linklater）真的花了12年的时间来讲述一个男孩从6岁到18岁的成长历程。实际上，翻开这位导演的履历便会发现，他似乎特别喜欢用真实的时间来诠释自己的作品——最著名的例子便是“爱在三部曲”（《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时》和《爱在午夜降临前》）。三部电影在拍摄时间上正好相隔了两个九年，因此两位主演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电影故事里都经历了十八年的岁月变迁。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少年时代》像是一部浓缩版的“爱在三部曲”，不过这次理查德·林克莱特想探讨表达的不再是爱情与婚姻，而且一个普通男孩的成长，以及他在成长过程中面对的困惑、抉择与情感——当然还有时间，这个理查德·林克莱特颇为钟情的主题。

如果要你来拍一部讲述少年成长的电影，你会怎么拍？

我想大部分人都会在故事情节上着重凸显友谊与爱情，比如一群肝胆相照的兄弟，一个永远也追不到的女孩，再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讲述这段故事，充斥着浓浓的怀旧与感伤······恩，国内近几年上映的青春片基本都是这个路数。而再厉害点的或许会多加入一些设定，比如与父母的矛盾冲突，生理或性格上的致命缺陷，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的严重失调等等。似乎成长电影以及青春片都大抵如此，把刚刚那些套路和设定随意组合，要么喜剧要么悲剧，没有任何流俗的中间道路可走。

幸好，理查德·林克莱特从来不是一个刻意讨好观众的导演，于是他把《少年时代》拍成了一部普通到都有点不像是电影的电影：影片始终沉浸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当中，情节和台词稍显枯燥乏味，节奏缓慢且叙事片段化——仿佛是理查德·林克莱特故意将一个完整的故事给捏碎了，然后挑选其中最不起眼的碎片扔进时间的溪流当中，让它们静静地在水面上流淌。

影片开头选用的配乐是Coldplay的《Yellow》。Coldplay的这首成名作早就过了流行期，却又算不上经典，但其清新淡然的曲风特别讨人喜欢。《Yellow》的这些特质非常应和《少年时代》，因为这部电影就是要讲一个既不新也不旧的普通故事，或许平淡无奇，但至少我们可以惬意地躺在草地上，look at the stars，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

主人公梅森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萨曼莎，在他6岁那年父母离异，他和他姐姐跟着母亲生活。母亲是一个奉子成婚、中断学业的大学生（离婚之后重新回到大学，并在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而父亲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文艺青年，没有正式工作，整天就知道开着他的老式跑车四处游荡，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乐队。这样的家庭关系非典型且具有戏剧性，更何况母亲再婚的对象又是一个道貌岸然、乖张暴戾的大学教授，但故事里仅有的这些矛盾冲突却被刻意淡化了，并不是说它们不重要，只是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梅森6岁到18岁成长与变化的这个过程。

当梅森15岁的时候，父亲和他新组成的家庭带着梅森与萨曼莎去郊游。父亲很满意自己新买的SUV，并得意地说要不是自己的那辆老式跑车被收藏家看上了，自己肯定没钱买这辆新车。听到父亲这话，梅森颇为怒愤：“在我8岁那年，我俩去参加叔叔的生日。当时我俩去早了，你就带着我去兜风，并说当我16岁生日的时候，要把这辆跑车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我一直记得。”父亲却固执地说自己肯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还明确表态自己的车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特别喜欢这段情节。因为看着莫大的失望与愤怒写满了梅森的脸庞，我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同样有太多太多父母随口许诺却又得不到实现的愿望，以及那些随之而来的失望、遗憾、恼怒甚至是怨恨。而当这样的事情第一次发生时，最强烈的感受却是一种震惊，这种震惊是由父母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彻底崩溃时所产生的——原来自己的父母与别人的父母没什么两样，没什么能耐、普普通通，或许还普通得有些庸俗市侩。

人生中的确有无数个第一次，而这些第一次大多都发生在少年时代，比如第一次旅行、第一次恋爱、第一次宿醉、第一次离别、第一次做出抉择、第一次夜不归宿、第一次看到父母大吵大闹、第一次和父亲讨论避孕的重要性、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些许憧憬、第一次离开家门只身前往陌生的城市······在年少的时候觉得这一切都显得至关重要，自己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隔多年再次回想起这些事情时，却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或许我们真的不再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了，但至少我们还能凭借些许斑驳的碎片勾勒出一条熟悉完整的轨迹，那才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个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