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船大饼子
久未相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依然是瘦瘦高高的模样,只是几年不见,皮肤更黑了,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站在三尺远的地方,一脸温和地望着她,声调沙哑地告诉她:“我回来了。”莲音望着站在面前的人,心里鼓点密集地响着,她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故作淡定地咳嗽两声算是打招呼,迅速窜到来人跟前,捧着那张轮廓明朗的脸一顿揉捏:“你还知道回来呀——”
是什么在轻轻地拍打胳膊?莲音换了个姿势继续睡眠。接着一双手轻柔地抚过头发,动作缓慢像水在心里流过。莲音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盘算,距离午饭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若再贪睡,他该担心自己闹起头昏的毛病了。这么想着,她逐渐清醒过来。风温和地从半开合的窗户吹进来,陈年木格子窗户被风吹得咯吱轻响。云雀呵呵叽啾的声音从林间源源不绝冒出来。阔别多年的重逢原来是梦里一现。
莲音抻了抻午睡压得有些发麻的胳膊,摊开的手指间缠绕着一缕清风。她细长的手指扣了扣风光洁的额头,“你呀,又扰我美梦。”
风顺着手指爬上衣袖,“我担心你贪睡头昏。”
莲音咯咯一笑,若有所思地道:“我梦见了故人,恍惚之中,以为他就在身边。”
风趴在颈窝里,蹭了蹭莲音的脸,沉默的房间里,彼此陷入回忆。
莲音和纪年从高中同学成为大学校友,异地他乡遇故交总是难得,于是十天半月约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小聚。
莲音念中文,纪年在隔壁院学设计。高校联合举办的大型评图现场,一幅九米长的园林设计图受到评委们的青睐,纪年这个名字随之频繁出现。设计院才华横溢的高材生。长相清秀,性情温和,没有女朋友,是男朋友的佳选。一次聚餐时,两人互相调侃是万年单身狗。“等我功成名就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娶到你。”“等我长发及腰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是戏言,是心无芥蒂,是关系亲密的朋友间脱口而出的玩笑话。可是,她偏偏眼巴巴等着。
何时功成名就?她一直无甚追求。粗茶淡饭,一屋子书,一个牵着她的手散步的人,这样的生活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奢望呢?
读到大三,他还未功成名就,先有了女朋友。一个活泼开朗,笑起来眼睛住满星光的女生,和他同班,追他很久。在学校的餐厅吃饭,时常看见情侣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他也加入到行列之中。于是,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她捧着一碗饭,眼神不断飘向别处,一碗饭吃得五味杂陈,却又时刻盼着见他一面。
等到大四,他终于恢复孑然一身,她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呼气跟着顺畅起来。听到他应征入伍的消息,和家里争执一番后,她果断跟去报名。看见体检结果,眼泪瞬间成了断线的珠子。她自小体质偏弱,不曾想在这节骨眼上发挥了作用。鼓起勇气去送他,哭地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转身要走时,终是鼓足勇气,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我,我快长发及腰了,你,你会,娶我吗?”
好半天,他回过神来,看了她半响,伸出手指轻扣她的额头:“会。你信吗?”
她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砸下来,一个劲点头,哭笑交替得话都说不完整:“信,呵——呵呵——我一直都信——”
后来呢?后面的故事便怎么也连接不完整。莲音觉得大脑像被吸水的棉花塞满,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纪年的样子在眼前一遍一遍出现,一遍一遍走远。她拉不住,走不近,又离不开,最终忍无可忍蹲在地上埋头膝间号啕大哭。这一哭把自己哭醒了。
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莲音摸到脸上的泪水,她走到窗边,大口地呼吸。窗外竹叶茂盛,照到和煦的春阳,地上隐约可见稀疏淡影。风温柔地走近,擦去莲音脸上未干的泪水,叹一口气说:
“哭出来就好了。”
她伸出手,将风抱在怀里,声音沙哑地问:“他怎么还不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风轻轻拍打莲音的后背,反复轻声说着:“他会回来,他会回来。”
三年时间,林间翠竹未长出半米,时间已疏忽而过。纪年入伍当兵,不久便与所有人断了联系。网络信息如此发达的年代,手机,电脑,各种通讯工具将人们的距离迅速拉近。可是,一旦离开这些工具,一个人消失之彻底如同未曾存在过。是他一贯作风。大学时便常常为了设计作品熬夜几天几晚,备好便捷食物,关掉联系方式。只是这一次消失太久。玩笑开得过火。
莲音的病情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加重的。一贯忧郁孤僻的性格自他断了联系后更加明显。大把抗抑郁的药物也增添不了内心的生气勃勃,离群索居的心野草疯长。工作一年后,她从租住的地方搬回昌远的老宅,一处居于偏僻乡间的宅子。随着生活水平提高,农村这样的老宅少有人住,大多弃置一旁。木制的楼房,青瓦片铺成的屋顶。家人见她辞退薪水尚可的工作,责怪她的任性,但她向来与家人关系疏远,长期独自生活,一个人住到老宅终是未掀起大波澜。只是母亲含糊地念叨了两句,偶尔打来电话询问近况,勉强维持母女间关系。
宅子背靠青山,院前是一片竹林,石板台阶埋在软软的枯叶下,踩上去干枯枝叶碎裂发出轻微响声。平时除了上山做农活的人,鲜有人路过。莲音素来不喜与人来往。她将门前的空地开辟种上应季蔬菜,有时去集市购买大米,花销不大,平日的积蓄还可支撑一段时间。她并想好长远打算。
青山环绕,风吹过,庭前绿竹窸窣清响,时间慢悠悠地度过。她想起纪年,日复一日成为习惯,习以为常的事倒是不觉得苦。
白日冗长。莲音午睡贪多,有时枕着胳膊睡到太阳西斜,醒后头昏不已,一夜难眠。秋天的一个午后,莲音照例午睡,半梦半醒间,感觉身边好像站着什么人,说话声音低沉,她心里觉得温暖,像泉水源源不断灌注心间。莲音缓慢睁开眼睛,看见酷似纪年的人站在一旁,轻轻拍打她的胳膊。
“你——你回来了?”
“莲音,我是风。”
“风?”
……
风比纪年更加眉清目秀,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竖条纹衬衫站在她的身边与她说话,声音清朗像夏日深夜的月光洒在竹林,他安静,沉稳的气息让莲音产生熟悉与信任。总之,竹林里莲音有了陪在身边说话的人。
每每莲音贪睡,风站在一旁,轻柔地拍打她的胳膊,唤她醒来。有时,陪她说会儿话,听她絮絮念叨。
“风不是无形的吗?为什么我却能看见你?”
“我喜欢你呀。”
“我喜欢纪年呀……
“头发又长了,纪年会不会不想娶我了?”
“你就放心吧,不会……”
“嘿嘿,你看我又漂亮了吧——”
“风——风。你帮我把头发再剪短一点。”
“够短啦——”
“不行呀,纪年还没回来呢——”
“傻子——”
时间缓慢过去。冬日屋后,雪簌簌落下。片片竹叶承接洁白雪花,清幽,寂静的竹林日夜响起风雪的声音,寒气逼人。老屋里一团火烧得旺盛,屋子里暖融融一片。莲音一早醒来便觉得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吃过午饭,趴在火炉边小睡。隐隐约约听见风叫唤自己的名字,眼皮像烙上铁块,疼得撕心裂肺却怎么也睁不开,身体像被架烤在火炉上,热辣辣地疼。她心里又急又害怕,扯开喉咙半天喊不清只言片语,分分秒秒备受煎熬。
莲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痛得睡过去的。白炽灯光明晃晃地刺进眼睛,闪着光的针刺破血管,手腕上连着细长的塑料管里缓慢流淌透明液体,椅子与地板摩擦出刺耳声音,旁边有人急切地坐起来,一张焦虑的面孔在她视野里逐渐清晰:
“醒啦——醒啦——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莲音吞了吞口水,喉咙干得青烟直冒,声音沙哑地开口:“风呢?我为什么在这里?”女子嗔怪地瞪了莲音一眼:“你呀——生病也不说,要不是今天下雪,我和你爸寻思给你带些东西过去——”
莲音挣扎着坐起,身体疲软无力,心里焦急如焚,她急匆匆打断女子说话:“风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谁?”
“风!风呀!”
女子尽力扯出的一丝笑僵在嘴角,吞吞吐吐地说:“风呀,他——他回家了。你先好好养病,乖——”
“知道了。”莲音闷声闷气地答应着。头顶白炽灯管孜孜不倦地工作着,把一切镀上轮廓,莲音疲倦地看了眼四周,耷拉下眼皮,不再搭理女子在说些什么,她拉起被子蒙住头。一片黑暗中有风轻轻拂过。
深夜的医院不复白日的喧嚣,走廊上充斥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过道上放置临时增加的床位,有人拉着病人的手枕在脸边浅眠,有人一脸愁绪摆弄手机试图排解瞌睡,有人呆呆地望着病中的人不知所想。压抑而寂静的空气携裹着微微凉意。当值办公室里病人家属生正和医说话。
“您叫我们顺着她,说静养一段时间对病情有帮助,她现在醒来便问我风在哪里?哪有什么风呀。”
“她和你提起风?”
“是呀。纪年出海遇难的事过去这么久了,她还放不下,是不是病情加重了?”
“这个不会。她这次精神状态比前几次好很多……
夜晚的风静静地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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