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曾描写徐志摩:“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但是,随和潇洒的诗人对待自己不爱的结发妻子,冷漠残酷极了。
空旷的院子里,他伸长了腿坐在椅子上读书,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颔首微笑,她在他旁边默默地缝补东西,心里期待和他说上一句话。可是,他宁愿招呼仆人,也不对她说半个字,那时的她年轻、胆怯,于是,更加沉默地咽下绝望。
她到法国马赛看他,他穿着黑大衣,围着白色的丝巾,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还是一眼就从人堆里认出了他。因为,“他是所有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的表情的人”,她的心凉了一大截。在国外,他总对她说“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飞往伦敦的飞机上,她因晕眩而呕吐,他嫌弃不已:“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他冷酷地要求离婚,完全不顾她已经怀孕,她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他答:“还有人因为火车肇事死掉,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她在德国生下二儿子彼得,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却追到柏林要求离婚,还写下了那句著名的“无爱之婚姻忍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
当她提出想征得父母意见之后再离婚时,他急了,他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你晓得,我没时间等了,你一定要现在签字,林徽因要回国了,我非现在离婚不可!”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丈夫真正爱的人是谁。最终,她成全了他。他欢天喜地地道了谢,在医院育婴室的玻璃窗外看得赞叹不已,却丝毫没有想到刚产子却遭遇离婚的她该如何养育他的亲生骨肉。
看着他避之唯恐不及地逃离,你会以为她是多么不堪的女子,可是,恰恰相反,在这段婚姻中,他才是真正高攀的那个。她家世显赫,兄弟姐妹十二人。二哥张嘉森在日本留学时与梁启超结为挚友,回国后担任《时事新报》总编,还是段祺瑞内阁国际政务评议会书记长和冯国璋总统府秘书长。四哥张公权二十八岁即出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是上海金融界的实力派。
只是,不爱一个人是一回事,肆意伤害一个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曾经,她心底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系统学习过新派的知识,不能像他爱恋的女子那样既渊博又俏皮,如今,她立志为自己弥补这个遗憾。离婚后的她简直像一部励志大剧。
人生为她关上了婚姻的大门,却打开了事业的窗口,她在金融业屡创佳绩,股票市场出手不凡,甚至,她创立的云裳时装公司还成为上海最高端、生意最兴隆的时尚汇集地,陆小曼、唐瑛等当时的名媛都在那儿做衣服,虽然她们的人生和她的完全是两个方向。
“名媛”大约是全世界女子都渴慕的幸福职业。作为民国时期“南唐北陆”名媛的代表,陆小曼的职业起点很高,父亲陆定,早稻田大学毕业,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民国名流是同学,也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门生,担任民国“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还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母亲吴曼华也是名门之后,多才多艺,既善工笔画,又有深厚的古文基础。
虽然,她通过了“名媛”岗位的一切职业培训,却从没有接受正规的大学教育。在她的教育体系中,爱情和婚姻是必需的,至于生活的意义和成就,则是若有若无的点缀。所以,她绝不会像潘玉良那样努力,凭借自己的钻研在画坛上出人头地,赢得身份和尊重;也没有必要像林徽因一般上下求索,怀揣改造社会的理想与信念。
她只希望成为一个名流的耀眼的太太,得到热烈的爱情、壮阔的住宅、华美的衣服、体面的朋友,以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应该享受这些,却不愿付出分毫努力和妥协。
在婚内要求和别人恋爱,这恐怕绝少有婚姻能满足,所以,即使没有徐志摩,她依然会与其他男人迸出情感的火花,比如胡适,比如翁瑞午;如果她能够拿捏得当和这些男人的关系,她的名媛之路依旧光明通畅,但是,她却没有。
她给胡适写信,为了避开传说中剽悍的胡夫人,她用男人般又粗又大的英文笔迹写道:“因为我的人不能到你身边来,我希望我的信可以给你一点慰藉。”“我这几天很担心你,你真的不再来了吗?我希望不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不会依你的。”
这些信,都写于她与王庚尚未离婚,与徐志摩恋爱中。
至于写给徐志摩的那些著名的情书,上了年纪再去看,真是需要相当的耐心,如果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写作技巧,那些蜜里调油、喋喋不休的倾诉,读起来实在是絮叨而肉麻。
她费尽周折和懂她的他在一起,果真从此幸福了吗?
她一如既往地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他有几件衣服,是否完好,她全然不知。他只能埋怨:“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你自己老爷的衣服,劳驾得照管一下。”
他的这些埋怨,她听不进去,回信道:“上海房子小又乱地方又下流,人又不可取,还有何可留恋呢!来去请便吧,浊地本留不得雅士,夫复何言!”她的才华用来斗嘴,倒也锋利。
她的豪奢让他为挣钱疲于奔命,难免抱怨,他搭乘免费小飞机离家前的晚上,她大发雷霆,随手将烟枪往他脸上掷去,他赶紧躲开,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她以前也经常使性子,但如此对他动怒、爆粗还是第一次。
他伤心至极,一怒之下离家外出,第二天下午才回去。一到家,便看到她放在书桌上的一封信,读后悲愤交加却又气极无语,随便抓起一条上头有破洞的裤子穿上,提起平日出门的箱子就走。她最后那封信,究竟说了什么,已无从得知。
1931年11月18日,徐志摩来到张幼仪的云裳时装公司,拿他定做的衬衫。得知他第二天要搭乘中国航空公司的邮政飞机返回北平,张幼仪心中不安,劝他不要坐这种免费飞机,他大笑着说:不会有事的。她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因为和陆小曼吵架,他被他的爱妻用烟枪砸掉了金丝眼镜,当然,她更不会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11月19日中午,大雾弥漫,他搭乘的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机上连他一共三个人,无人生还。
噩耗传来,陆小曼哭死过去,拒绝承认现实,还把报噩耗的人挡在门外。
无奈中,送信的人只好去找张幼仪这个前妻。她以一贯的冷静对事情做了妥帖安排:让八弟陪十三岁的阿欢去济南认领遗体。公祭仪式上,陆小曼想把徐志摩的衣服和棺材都换成西式的,她坚决拒绝。
至于他生前的女神林徽因,则遣梁思成拿回一块飞机残骸,永远地挂在卧室。
和那些他爱的女子不同,她或许不够有趣,却诚恳务实;她或许不够灵动,却足以信赖;她或许不够美丽,却值得托付。他是一首风花雪月的诗,而她,则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人。
后来,张幼仪说:“她(陆小曼)出了什么毛病?打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陆小曼之间共有的那种爱情了。”
当年刚刚丧妻的硖石首富徐申如,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于陆小曼,老人恨她切齿。
许多朋友,何竟武、胡适、林徽因、金岳霖等不肯原谅她,认为她的铺张是害死他的凶手,纷纷与她绝交。
从此,陆小曼也变了一个人,再也不去社交场合,不再香艳,闭门谢客,她的后半生都用来收集编写徐志摩文集。
她不再注意自己的形象,王映霞回忆说:“小曼把自己糟蹋得厉害,牙齿全部脱落,没有镶过一只,已经成为一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太婆了。”而那时,她不过四十多岁。
1965年4月3日,六十三岁的她在上海华东医院去世,唯一的遗愿是和徐志摩合葬。这个要求被徐志摩与张幼仪唯一的儿子徐积锴拒绝了。她没有子女,墓碑是堂侄陆宗麒、侄女陆宗麟在1988年为她立的,简单得有点儿简陋。
结束了一生的沉浮。
她虽然才华横溢,却从没有想过用自己的任何一点才艺筹划生活,相反,她花在这些爱好上的金钱难以计数,远远超过她和她选择的伴侣能承受的范围。
多情善感的她渴慕一个既有很多很多钱,又有很多很多爱的人。只是,有很多很多爱的人往往挣不到很多很多钱,而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又付不出很多很多爱。她的痛苦似乎早已注定。
而张幼仪的结局,在她去世八年后的1996年,她的侄孙女张邦梅为她撰写的英文版传记《小脚与西服:张幼仪与徐志摩的家变》出版。书中,她这个从婚姻中突围并升华的女子坦陈:“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有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长眠在纽约绿草如茵的FERNOEIFF墓园,墓碑上刻着她最终的名字:苏张幼仪。梁实秋在《谈徐志摩》一文中评价她:“她沉默地、坚强地过她的岁月,她尽了她的责任,对丈夫的责任,对夫家的责任,对儿子的责任——凡是尽了责任的人,都值得尊重。”
无论生活,爱情,我们都应该活成张幼仪,而不是陆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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