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读了几本书,林庚先生的《「西游记」漫话》,张怡微的《情关西游》,还有一本《刘荫柏说西游》。林庚先生是1947年燕京大学的中文系教授,虽然书以“漫话”为名,却是一本笔力深厚的学术专著。体系严谨,逻辑论证充分,立论更是深得我心。
林先生把前七章(从石猴出世至被压五行山下止)中的语言、行为模式、情节、人物形象等诸多细节与市井小说(如喻世名言、二刻拍案惊奇、七侠五义)中的英雄好汉细细对比,得出大量相似之处:“赵正的大闹开封府,主要是凭藉着骗与偷的手段;白玉堂闹东京,则主要是靠了他的功夫和武力,前者是市井神偷,后者则多一些江湖好汉的习气。而这二者便集中在孙悟空的身上。”
一边读西游,一边跟林先生的分析相对照,便觉回味无穷。比如第一次反出天庭,是嫌弼马温的名头小;第二次偷蟠桃,骗赤脚大仙,随身带着瞌睡虫,醉酒偷吃仙丹,酒醒后又逃回花果山。活生生一个好名头、耍本事,又机巧善变的神偷形象。再往后,骗芭蕉扇,偷吃人参果,弄走金银角的宝贝,变蛾子,变老鼠……细枝末节,处处契合。
林先生指出,“孙悟空本是想象中的人物,(二刻拍案惊奇中的)懒龙则出现在写实的小说中,二者之间并不相干。而在这种情形下,形象细节上的大量相似之处,便具有更为普遍的意义和更为充分的说服力,因为它揭示出小说的共同的生活基础”。
与之相比,有诸多论调不免就落了下乗,如:
“小说通过唐僧取经的故事,刻画了孙悟空的形象。表现了他蔑视权威,不畏强权,除恶务尽的战斗精神,这个形象鲜明地反映了人们战胜邪恶和征服自然的崇高理想。”
又如刘荫柏所写,“广大人民要求的是彻底推翻封建统治者,而吴承恩则是在不触动封建根基的大前提下,进行一些枝节上的改良。但又正是因为有要求改革现状上的“某些”相近,有对广大人民在较大程度上的同情,所以他才能在民间传说和元人平话的基础上,创作《西游记》这部巨作,才能成功地塑造孙悟空这叛逆英雄的形象”。
啊,何等陈腐!
《「西游记」漫话》探讨了孙悟空的生活原型和精神内涵两个基本层次,西游记前七章可以看到大量市井生活经验的印证,而英雄好汉的形象则在护送唐僧历尽劫难的西天之行得到了充分展现。
林先生说,“荒山大泽中的取经历险,若是还愿到人间中来,不过是客商们江湖生涯中的否泰变化而已。取经之事,不可常得,而客商们的闯荡江湖,却是为市民所常见熟知的,这就是一个更为广泛的生活基础”。确实如此,三言二拍中讲述了许多行旅客商江湖奔波的历险故事:山贼截径、江贼弄船、黑店谋财害命,无论情节还是人物对话,与各路妖魔占山为王打家截舍毫无二致。
英雄出少年,风姿焕发扫狼烟;豪气干云天,哪怕世道人心险。西行途中,江湖险恶,行者处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不正是英雄本色?而西行护僧求法这件伟大的历史使命又带来了崇高的人生追求和精神境界,由此构成了行者精神内涵的一部分。“离开这样一个社会生活经验的原型,西天之行就只剩下了一个干巴巴的故事框架”。
倘若一味拔高大闹天宫的意义,将它看作是反叛统治者,推翻强权压迫,不但与故事细节不吻合,也会造成前后人物形象的割裂。依照生活原型,“依照当时文学中市井江湖上英雄好汉的行为观念来考虑这个问题,那么,(取经和闹天宫)所谓两部分之间的冲突和对立本来就不存在。”
这是林先生从小说写作的基础层面对西游做的剖析,然而西游也并不是一部普通的英雄史诗。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诞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组》十五)之「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虽然鲁迅先生对书中的宗教学问嗤之以鼻,但也可见心性修持是全书的另一条脉络。
(宋)全阳子俞琰于周易之学“覃精研思,积三四十年”,著有《周易参同契发挥》一书,书中写:“如其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则神气散乱於外。欲望结成还丹,其可得乎?”佛教讲戒定慧,道教说清静存神坐忘守一,这收束心神乃是修行的必须功课,只有“心猿归正”(第十四回回目),“意马收疆”(第十五回回目),才得以“求放心”。
两界山下,唐僧放了孙悟空之后的第一难是六贼,“一个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这分明说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根。眼见色,耳听声,鼻闻香,舌尝味,身觉触,意有分别,这些因缘和合的产物,实则是修行路上的根本障碍。故而心猿初放,便须令“六贼无踪”。
《刘荫柏说西游》有三章写“心猿意马需禁咒”,对西游中心性修持这一主旨做了归纳整理。
《情关西游》有一个很庞大的立意,“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换而言之,行者有行者的路,我们却照出我们的人生。作者试图阐明西游记中的宗教和哲学意味,但篇章结构散漫,没有一气以贯全篇,什么都讲了一点,但什么都没讲透。怡微学术研究的写作功底远逊于她的小说。不免谈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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