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不是靠正途上的位，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
今上，本来排行第五，除了二公主之外，前头有三位殿下，论嫡长是怎么也排不上的。
论德行呢，比不得东宫性情平顺，宽容仁厚，比不得三殿下骁勇善战，有大将之风，更不用说四殿下龙姿凤章，才华横溢。
论母族势力，当今皇上的生母也只不过是一介地方官的女儿，容貌身段虽佳，但在花团锦簇的后宫里并不起眼。
然而，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老天爷开始格外眷顾五殿下。
东宫横病而亡，三殿下在战场上被冷箭射中，瞎了一只眼，四殿下某日纵马观花，意外摔折了腿，落下了终身残疾。
与此同时，先帝突然之间厌弃了曾经盛宠的素贵妃，昏了头似地迷恋上了三殿下生母，还大手笔地将三殿下的母族封了一圈，赐封地赏官职给诰命，格外大方。
这一系列意外事件凑巧到了可怕的程度，民间朝野渐渐出现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议论和揣测。
最后的矛头，终于慢慢指向了如今已登基御极三载的皇帝陛下。
隐约有传闻，皇上在深宫后院里一直养着个小妖女。
据说，那是皇上当初还是默默无闻的五皇子时在山林里捡回来的，长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与大户人家里金娇玉贵的小姐并无二致。
然而，将近十年过去了，这个孩子似乎被时间所遗忘，永远都是那副娇小可爱，洋娃娃般的样貌，也从未在人前说过一句话。
不过，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会有什么能耐来操纵帝命呢？谁也想不通。
深宫，东霖苑。
空气有些紧绷，亲昵融洽的氛围一时间消失殆尽。
皇帝推开那碟自己亲手做的酥酪糕，声音冷冰冰的，“不要再问你那个侍女的事了。”
对面的女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皇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缓了缓，柔声道，“哥哥会给你找几个更好的，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帮你做到。”
女童默不作声，乌黑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皇帝。
自哥哥从狼嘴救下她之后，已经九年过去了。
哥哥越长越好看，从单薄荏弱的少年长成了英武的青年，最后……变成了威仪十足，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陛下。
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多少次，哥哥抱着她，以为他们会一同死去，但是他们都挺过来了。
哥哥说，他们有很多敌人，哥哥的父亲、兄长，还有许多明里暗里反对哥哥登基的大臣们，都要除掉。
她相信哥哥，听他的话照办了。
她被哥哥密不透风地保护着，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也几乎与外界毫无接触。
不过，那些人一定都是面目可憎的坏人，都是罪有应得
只是，为什么细心照顾了自己很久的侍女姐姐，有一天会拿着发簪冲向哥哥，咬牙切齿地吼着“暴君受死”呢？
为什么，侍女姐姐在临死前，还拼命挣扎着对她大喊，“别傻了，别听话了”呢？
这么善良这么温柔的哥哥，怎么可能会横征暴敛，怎么会杀光了侍女姐姐的家人呢？
亲自为她下厨做糕点的哥哥，生病时候不眠不休精心照顾她的哥哥，恨不得把四海的奇珍异宝都捧到她眼前来的哥哥……哥哥对她那么好，那么宠爱。
用长不大的代价，换来了哥哥心愿得偿，她不后悔。
可是这是对的吗？
这宫里，除了她之外，似乎所有人都发自内心地害怕着哥哥。
她生病的时候，哥哥说太医要是治不好就统统提头来见。
她曾经偷溜出过去一次，惹得哥哥大发雷霆，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当时心软放她走的小太监。
她身边的人，除了哥哥以外，总是在换。
谁敢多嘴多舌跟她提一句宫外的情形，第二天便不会再出现她面前。
她问过哥哥，哥哥说是调到了别的宫苑侍奉，可是她再也不曾见过她们。
“小六，你没事吧？”哥哥轻唤着她，担忧神色丝毫不似作伪。
女童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却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花香，那不是她熟悉的哥哥的味道。
听说，宫里最近来了一位身有异香的美貌嫔妃，哥哥连着好几天都在那里过夜。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永远那么娇小玲珑，永远固定在了八岁的模样。
其实……哥哥，我很想长大啊……
皇帝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像往常那样揉了揉她脑袋，安抚地笑笑，“哥哥很需要你的帮忙，最近朝野很不太平，人心浮动，甚至还有叛军胆敢犯上作乱……”
说到这里，皇帝露出了几分狰狞的神色，他从明黄色的龙袍袖口中取出一张纸笺，递到她手中，“来，小六，帮哥哥念出来吧。”
叛军来势汹汹，接连攻占数座城池，朝廷形势岌岌可危，这确是事实。
不过，皇帝虽然面色严肃，心里却没怎么当回事，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叛军首领的名字。
有她在，诛灭贼首只是动动嘴唇数秒钟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非常相信她那神奇的力量，毕竟，他就是靠这个扫清了九五至尊路上的一切障碍，包括他的父兄。
女童看着那张薄薄的纸。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背后是一个个人，他们有家人，有父母，有妻子，或许还有姐妹，是夜里偷偷哭的宫女。
只要轻轻念出来，这些人就会陆陆续续以各种方式死去，留给家人的只有无数眼泪
“来，小六，念出来吧。”
或许是女童犹豫的时间太久，皇帝催促了一声。
女童抬起脸，心中百般矛盾，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拧起了眉头，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
他拿过纸，试图引导女童一个个字地念出来，可是不管怎么做，女童再也发不出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反复尝试中度过。
可是，无论是何种办法，都不能让女童再张口说话，她好像突然丧失了语言能力，彻彻底底变成了哑巴。
而这时候，叛军势如破竹，一路向前，当初瞎了一只眼的先帝三皇子，居然也加入了其中，宣称当今皇帝借诡蜮之术逞凶，得位不正，更兼暴虐无道，民怨沸腾，理应废黜。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皇帝越来越慌乱。
女童却越来越沉静，在皇帝忙于战事，无暇顾及的时候，她得知了外界更多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叛军兵临城下，皇帝踉踉跄跄地离开东霖苑，试图调兵遣将护卫京师，可是一切为时已晚。
叛军，叛军攻进来了！
宫苑之中不知被谁放起了一把大火，尖叫声，怒吼声，碰撞声，刀剑交击之声此起彼伏，昔日的秩序井然皇威森严，变成了一片狼藉混乱，宫人四下奔跑，各自逃命。
皇帝在数名侍卫的护持下冲进了东霖苑。
女童正安静地坐在床上，似乎正在等待哥哥的到来。
皇帝双眼通红，一手抓着写着叛军首领名字的纸片，扑上去摇晃她单薄的肩膀声嘶力竭。
快说，快说，让叛贼去死啊！
女童久久地凝视着他恐惧到变形的脸庞，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对不起……哥哥，我的力量，让你变成了这种样子。
对不起……我无法满足你最后的心愿。
女童抱住了哥哥的脖颈，就是九年前他们在山林里初遇那样。
他一箭射死了扑上来的狼，对惊恐无措的她张开温柔怀抱。
褪去了血色的言灵之唇终于开合，只是并非如皇帝所愿般是杀戮之语。
从未长大过的女童说，“哥哥，我好喜欢你。”
所以……不能让你再错下去了，不能。
追赶而来的叛军刀剑，终于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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